志武完全接受凌风的意见,不仅暂时停止对上坟路的推掘,而且停止了对徐老三家整个荒滩地的推掘。他本可以在没有路的另一半作业,将有路的一半暂时留着,但志武有志武的思路。因为这样一来,工作面就窄了,几台机械会施展不开。而留下的另一半,日后再回头采掘,一应设施二次搬迁,费工又费神。不如全都不动,放在下一步时机适合时再全面推进。更何况,像这样全都停下来,给凌风的面子会更大,便可能赢得凌风对他的更大支持。
当然会有一点损失,毕竟已经在这里摆开了阵势。但志武不是目光短浅、斤斤计较的人,他更看重远的和大的东西。
不用说志武此举,使灵泉寨刚起的怨愤一下子又平息下来。这时定文已经回来,立清对他说起这事,定文说:看来志武这娃儿,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立清默然,以示同意。只是立凯又说了句:谁知他下一步又会有什么歪点子?
略停,又针对定文说:你平时最会分析,你说说,他下一步可能又会怎么做呢?
定文显然不满意立凯对他暗含的一点讥讽,马上顶了回去说:你二媳妇天天在那里侍候他,志武有什么心思,她还不知道么?你不如问问她。
立凯顿时给噎住了,吞咽了一口唾沫,愤然说道:老子找不到人说话,宁愿当哑巴,也不会问她一句。要问,你去问。
立清见立凯怒目圆睁的样子,便插进话来:弟兄家,顶什么嘴?管他下一步会怎样,总之凌风说了,他会和志武协商着办。凌风也是有头脑、有主见、有计谋的人,志武也还能听他的,这就好办多了。定文刚才不是说了,志武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嘛!
立凯和定文也就不再说什么。这两弟兄,常常拌几句嘴,都是立清给平息下来。
志武虽在徐老三家的荒滩地上止了步,并不等于就此停工。他不能让崔老板的机械闲置不用。崔老板虽对他鼎力支持,提供的机械也得按天计酬。何况崔老板的建筑工地正是大干的时候,得抓紧时间把尽可能多的沙供给他。源源不断的沙,就是源源不断的钱。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候。他去卜过卦,要他抓紧这两年,万勿轻易放过。过了这个村,谁知还有没有那个店?他大约算过账,把这一坝沙采下来,除去本钱花销,他就会有几十万的赚头。到时候,有了钱,就好安排新的生活了。新的生活是什么?当然包括房子、妻子、车子,时下城里所谓的“三子登科”,不就降临到他这个乡下小子头上了么?他还会用这钱,重新给自己安排个事情,比如去对河镇街开个业什么的。正是为了上述目的,自从采掘河沙以来,他把一切心思都放在上面了。乃至于不去想女人的事。在这之前,他虽未结婚,却何曾少过女人,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哪会没这方面的需求,不仅有,还很强烈。可眼下还是挣钱重要。他知道轻重缓急。
既然因为上坟路的缘故,从左面掘展开去暂时不行,他就把思路调整到右面。左面是北,右面不仅是南,还有西南。西南一条狭长的河滩,恰恰无人耕种。开初志武以为,因为进出村寨的大路在这地段上,才没有划分到人头,属于公有荒滩。这狭长的荒滩不小,可以任人行走。这些年因摩托渐多,行经的人越来越多,才走成了一条大路,使得更早一条进出村寨的路,渐渐被废弃,长满沙棘、杂草。加之此路以卵石为主,坎坷不平,不利行车,反倒走的人少了,成了小路。
志武早就考察过了,打算从西南方向拓展开去,却又想到是公有荒滩而犯了难。若是分到人头,他可以想方设法、对症下药予以各个击破。公有的,就不属于哪一家,哪一户,而是灵泉寨所有人都有份,他就不仅要面对集体的领导,还要面对公众的讨论决定,这就相当困难了。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如同天降福音,一个救星出现在他面前。此非别人,正是志奇。志奇早年刑满,留在劳改工厂上班,年前才回来。但他没回村寨,只在镇街,用他多年上班积攒的钱,开了个小百货店。因其小品种丰富,很对乡村胃口,本钱不大,却颇有赢利。他虽住镇街,却有时要回灵泉寨走一走。志武沙场,他不止一次来过。多是站一站,看一看,然后离去。志武没机会和他说上话——据说他不怎么和村寨人说话——但知道他是志奇,一个脊背略显佝偻的老头,并知道他在灵泉寨的情爱故事、劳改的原因等等。
可就是这个脊背略显佝偻的老头,救星一般出现了,真让他喜出望外。
志武突然看见走近的他,主动招呼一声志奇哥。
志奇没有回答,只是问:志武兄弟,你是不是想往这边开掘?
边说边举起手臂,指着大路方向。
志武很感意外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志奇说:那一片是划给我的,你若想要,就去开吧!
志武不免惊讶,重复一句:你的?
志奇说:怎么不是我的?我年前回来,你哥就对我说了。耕地暂时没有了,可荒滩还给我留着。就给我指了那一片。我也没想过要开垦它,你若需要,就用吧!
志武一听,万分高兴,便依稀记起,当年划分荒滩地时,确实说过要给志奇留一些。原来正好留在这里。它之所以一直未被开垦,原因也在于此。要是划在别人头上,早种上庄稼了。于是欣喜地说:志奇哥,感谢你,我一定给你最好的价钱。
志奇说:我不要你的钱,你开就是了。
志武说:不要钱怎么行,我肯定要给你。
志奇说:你只需要给我办好一件事,就行了。
志武问:什么事?你说。
志奇抬起头来,望向东南方向。东南方向是山,山上林木青葱。志奇说:你去找个手艺好点的师傅来,把圣灵寺进门处一尊观世音菩萨重新塑过。要塑得比现在更加高大,而且还要金身。
志武大感意外——志奇不要钱,却提出了这样的条件。不过他估计,塑一尊观音菩萨,不会花太多的钱。主要是人工和颜料钱,泥巴就地可取。颜料中稍贵一点的,恐怕就是金粉了。他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盘算。
志奇说:你就不用算了,我早已经打听清楚,塑一尊那样的菩萨,不过三四千元。你要觉得负担大,我还可以贴上一些。
志武一听才三四千元,连忙说:不用贴,不用贴。
志奇这片荒滩地,虽狭窄一点,但很长,估计也近两亩。近两亩的地价,不要说一尊菩萨,塑两尊也够了。于是说:塑好以后算账,剩余的,我都补给你。
志奇说:真有剩余,补就不用了。我现在够吃够用,还要钱做啥。你不如请高手来塑,工钱给高一点,塑得更精细一些就行了,若你觉得还有剩,一定要补出来,那就捐了吧!以你的名义,捐给圣灵寺。也是为你自己积德,不好么?
志武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道理,便说:到时候,我一定去捐。不过,应该以你的名义。
志奇说:不要以我的名义,你出面就行了。
他说得十分肯定,大有不容更改的意味。志武不好再说什么了,就按志奇哥吩咐的去办吧。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不以他自己的名义捐钱呢?可是,捐塑观世音菩萨一事,又怎么去说呢?他想问,志奇已经转身走了。
事不宜迟,当天晚上,志武就把一应机械作了战略转移——由北面,搬到西南。他要把耽误的时间追回来。此外,也有一点害怕变卦的意思在里头——毕竟这是从天而降的大好事。来得太容易,反倒觉得不保险。
于是,灵泉寨的人几乎大半个晚上,都听见沙场方向的机械哄闹声。仔细听,并不像在推掘泥土,便怀疑,志武到底又在干什么?毕竟对他不放心的大有人在。通过连续发生的事情,好些人对志武的每一个举动,都不能不高度警惕。
一直到半夜过后许久,沙场方面才渐渐平静下来。三台抽水机,也只有一台在单调地响着,这反倒越发衬托出了夜的静寂。再怎么对志武不放心的人,也在这静寂中安然入睡了。是一个恬静的后半夜,天气不凉也不热,正是十分宜人的季节。
凌风是在沙场安静下来一会儿之后,才上床休息的。他刚刚读了日本作家东山魁夷的几篇散文,真是美之至极。近些日子,凌风颇有点喜欢上了这位日本作家的东西。特别欣赏其作品中的东方美韵,很合他的口味。日本传统文化,深受中国唐文化的影响,故而许多日本作家的作品,在审美基质上,颇与中国类同。尤其凌风这样的人,有着较为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基础,就特别感兴趣传统意境一类的东西。而在灵泉寨这个风光旖旎之地,又是如此美好的季节,读东山魁夷的文章,比在城里读时,有更深的感悟和体会。他便带着如此美意,欣然上床,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村寨尚在安静中,沙场方向突然就轰响起来。轰隆隆——哗啦啦——不同频率的嘈闹互相混杂,交织在一起。全村寨人,都被这此起彼伏的巨吼震动,尚在睡梦中的人被惊醒,已经起床的则倏然伫立,向沙场方向谛听。志武这娃儿,昨晚闹到半夜,今早又这么迫不及待地倒腾起来,到底要干什么啊?不少人走出家门,来到视线稍许开阔的地方,往沙场方向探望。这才猛地发现,志武的一应机械,已经转移到那条大路所在的荒滩上了,此刻两台掘土机正吼闹着,奋力啃掘着泥土。
人们奔走相告。立凯闻讯,即刻去找立清。这是他惯常的做法,一有发现,便先去向立清禀报。
立凯来到立清家里,立清已经出门去了。志根和唐女也都不知去向。立凯在院坝里站了站,忽然想到,说不定立清已经知道这事,这会儿是去定文那里了吧?于是走出院子,径直往定文家去。
立清确实去找定文了。昨天晚上沙场的嘈闹,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今早机械刚一轰鸣起来,他就出门观望,果然就有了更新的情况。他匆匆来到定文家后门,把定文喊出来。立凯来的时候,二人正好站在竹树林边说话。立凯一看见他俩,就大声说道:前天我就说了,志武这娃儿保不准又会玩出什么新花招来,你们还不信。结果如何呢?
他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一双眼睛直往定文脸上扫。定文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反唇相讥道:你又猜准了么?猜准了怎么前天不说出来?
立凯说:我又不是神仙,能够猜测得鼻子眼睛一点不差,这样的歪功夫恐怕只有你才有。
定文说:我可没说过我有,恐怕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行,因为我们都没有内线在沙场。
立清一听,就知道定文又说郑女在沙场的事。这本就是立凯最为敏感的痛处,定文老去触它,焉有不令他恼羞成怒的道理?于是立即按住立凯,大声说:你们还有啥心思顶嘴?还不赶快去找志勇问问,志武动了那一片,他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