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灵泉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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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婵婆与怪风(1)

立清拖着颇有些沉重的双腿,往自家所在的竹树林子走去。在一片葱茏的背景下,他趋于老迈的身体,显得十分孤单。此一情景,一般人也许看不到,可偏偏有两个可称特殊的人物,此时看见了他。这两个人,一是凌风,一是婵婆。

凌风本是去找立清的。这几天,他都在集中精力续写族谱。他已经越来越看重此事儿了。他充分发挥了自己写作上的优势。叙述语言,自不待说。不仅要在续写部分力求准确优美,还打算把原先已写出的部分,一一进行文字上的梳理,让它在行文上更加流畅,读起来更让人愉快。但对前述部分,得把握分寸。也就是说,在尊重原意乃至原文的基础上,仅作一点字句上的斟酌,如此而已。风格不能变,都是不同的前辈留下的写作痕迹,尽可能保留着,是为了使族谱这一特殊的文本,具有另一种历史的丰富性。

现在,凌风对族谱又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他突然发现,这是一般文学作品难以比拟的东西。尤其在灵泉寨繁衍昌盛着的宗姓人家的族谱,似乎更具典型意义。它记述的是宗姓历史,可涵盖的却是整个灵泉寨——它的风景、风情、风俗史。后人定会从这里领悟到许多独到的东西,或许更利于对中华民族的深入了解。他已经站在地域影响的角度,分别状写了灵泉湖、灵泉洞、风水宝墩和天坑、地缝……他忽然想到,圣灵寺,也是必须好好写一写的地方。他来找立清,正是为了尽可能准确详尽地了解圣灵寺的历史。他也知道,圣灵寺眼下的主持慧能,是立清叔公的妹子,并知道一点立蓉姑婆与志奇叔的情恋悲剧。他本不该去碰触立清叔公的隐痛,但为了族谱,不得不在几经考虑之后,去找他。他想,一旦说明意图,立清叔公会理解的。

正是在去往立清叔公家的路上,他忽然看见了在前面行走的立清步履蹒跚,显得没精打采。这明显异于平日的立清叔公。这是为什么呢?他感到有些困惑。但根据灵泉寨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定与志武的沙场有关。于是放慢脚步,不想再跟上去。若真如他眼下观察到的,立清叔公确实情绪不好,还有什么必要再去询问圣灵寺的事呢?他改变了计划,干脆去志武沙场看看,到底又有什么新的情况发生……

而此刻立清和凌风的行止,都在婵婆眼中。显然婵婆今天状态不错,一个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她多日矇胧的眼睛,一下子又清晰起来。昨天,乡民政办公室来人,找到支部书记志勇,传达县里指示:立即用滑竿将婵婆抬到乡里,已有县上专车在那儿等候。因专车是轿车,底盘太低,无法从高低不平的土路来到灵泉寨,只能在乡里等着。志勇火速绑了滑竿,叫人抬了婵婆过河到乡里,下了滑竿就上专车,再到县里,参加一座大桥的通车典礼。专车来接婵婆的目的,是让她披挂老寿星的绶带,由两个人扶了,从桥上走过去——即民间所谓的“寿星踩桥”。这样踩过的桥,才会吉祥如意、天长地久。其实婵婆根本不用人扶,自己就能走。因此扶她的两位如花似玉的高挑女子,渐渐也就松开了她,只在左右陪着行进而已。在婵婆身后,跟了一列党政要员。几台摄像机在她前面倒退着,摄她,更摄身后那些人,好像身后这些人都是她的儿子儿孙似的。总之,婵婆在瞬间有过这样的感觉,于是一直凝滞的表情有些松动,如同冻冰开始颤裂。但总的说来,她还是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仿佛所有这一切——包括要员,包括摄像师,包括乐队,都与她毫不相关。她好像另外一个人,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晚上,她睡了一个好觉,今天早上很迟才醒来,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可这“想起”却又十分短暂,很快又模糊了,不知昨天的事到底是发生过,还是没有发生过。开初离她很近,渐又离她很远,远到十分缥缈、若隐若现的地方。只有一点很鲜明——就是她端起杯子,饮下了一小杯酒,好像是在一处天堂般的华堂内,一个最尊贵的要员敬给她的。酒液的浓烈醇厚,在她肺腑留下奇异而愉快的印记,或许正是透彻五脏的酒力,让她今天的眼睛格外清晰起来。起床后,便走出屋子,有了到处看看的欲望。于是直奔樱花老树蔸,在六株新发枝条的葱茏碧叶面前,伫立了许久。再度领受樱花的氤氲气息之后,很愉快地沿风水宝墩的龙体,去到永瑞老爷的故居遗址。多少天前,再次被她淘理出来的泉眼,又被杂草掩去。但她一蹲下身子,便能听见地下的汩汩泉流。这在一般人是绝对听不见的,唯她能聆听。因为那既是真实泉流的声音,更是留存在她心底的声音。离开泉眼,走下风水宝墩,沿灵泉湖往北行时,就看见立清和凌风二人,一前一后出现在湖边高岸路上。应该说,立清和凌风,都是婵婆目光关注的人物。虽然论年龄,这个立清比她不知小到哪里去了,但无论如何,他也是现在宗姓的长辈啊!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使她把立清与永瑞老爷联系了起来,关注的目光自然就有了。可眼下这位宗姓长辈,好一副落寞相,她心里便升起一层灰暗的东西。这时又看见相跟着的凌风,戛然止步,折身去了另外的地方,便又使她心里,有一样什么东西被折断了似的。对老迈的婵婆来说,只有凌风,才会常让她心有所动。他就是活脱脱的一个永瑞老爷啊!眉目行止,无不相似。只有当她眼睛清晰起来看见凌风,想起永瑞老爷的时候,她沉睡着的一段遥远岁月,才得以复活舒展。

她一直看着凌风的影子消失,这才折转身去,沿湖畔往西北方向行去。西北方向是灵泉湖最窄的地方。澄湖至此,愈益狭窄,弯入山中,渐渐成了一道如缝的深沟,如同大山的一条裂口。沟深无比,探不见底。加之灌木杂草丛生之故,那缝隙般的深沟,便更加神秘莫测了。

婵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沿沟上溯了,今日忽又来了兴致。于是踩着沟沿,缓缓向上。这就是灵泉寨俗称的地缝,一头连着灵泉湖,一头连着天坑。可见愈往上的地方,沟愈益深了。如此窄小深极之缝隙,也只有上苍之手才能做成。顿时,婵婆耳畔又响起永瑞老爷讲解的声音:这都是天翻地覆时留下来的奇异地貌。她问:是什么时候啊?永瑞老爷无比感慨地言道:何止千年、万年。

婵婆忽然站住了,好像永瑞老爷又复活在她面前。于是,她对半空中依然那么睿智的永瑞老爷不无担忧地说:保不准千年万年之后,又是如何的啊。

这一下,她问出了声音。这是积存在婵婆胸腔里多少年的声音啊!老沉、苍劲,声调不高却让空气震动。可惜灵泉寨没有人能够听见。只有山听见,深沟里的雾听见;只有草听见,高高的树梢听见;只有蝴蝶听见,窥视在草丛中的野物听见……婵婆便由此与山、水、草、树、鸟、兽融为了一体,双方彼此能懂,大为震骇,犹如睡意矇胧的人,被猛一棒喝,瞬时憬醒过来。

婵婆就这样呆立在沟的边缘,如石雕一般。好一会儿,她才又蠕动起来,如虫子一般沿沟继续爬行。

正缓缓行着,沟边上一株老枯的树桩吸引了她的目光。这是一株很老很老的树桩,伫立在这里不知多少年了。原本一株高树,老了又枯,枯后又重新发芽,终至生不敌死,最后全都枯去。不知什么时候一场大风卷来,便拦腰断了,余下这半截斜立沟缘,俯临深渊,朝夕听水。

婵婆之所以被吸引,还并非树桩本身,而是从树桩里面裸露出来的两个球状蚁巢。这蚁巢原是筑在树桩中心,一个在中部,一个在底部,终因外表朽坏,便渐渐暴露出来。中部一个稍大,底部一个稍小。到底是两支不同的蚁族,还是原本一族,后来才又分开,总之眼下是各自为阵。应该说,它们长期在一个树桩上和平共处,否则不会有两个完整的巢窝同时存在。可眼下不知何故,它们明显发生了争斗。只见两队蚁兵,在两个蚁巢之间噬咬起来。起初两队相接,阵线还算分明,渐渐就互相穿插,乱成了一团。怎么能这样呢?都在同一棵枯树桩上,婵婆心中一急,眼睛忽又矇胧起来,只见树桩上密麻麻一片,就像炒爆的芝麻。婵婆想捡起一根树枝把它们分开,于是低头寻觅。稍顷,便又停止,许是想到如此混战的场面,是任何方法也不能分开的吧?正在这时,一股劲风向沟口扑来。初时扑进沟里,在沟里中沉闷作响,后又自沟里深处激旋起来,发出呼啸之声。顿时成了强烈怪风,似洪水猛涨、漫溢、翻卷、滚动、撕扯,灌木开始弯腰,杂草尽皆扑地。婵婆自然有些难以承受,赶紧扶了旁边一株稍大的树。但她依然看着树桩上的蚂蚁。也许蚂蚁太小的缘故吧,它们在山摇地动的风中,竟都浑然不觉,依然互相争斗,依然乱成一团。树桩在风中嚓嚓作响,蚂蚁们并不知道。以它们渺小的躯体,实在无法感知那么大的动静,于是它们便永远只知道自己——自己眼前的掠夺和受损。可大风在它们躯体之外强劲着,树桩的嚓嚓声由微至渐,终于开始倾倒、倾倒,最后从根部折断,轰然掉入沟中。千军万马的蚁子们都在树桩上,它们的大本营——两个蚁巢都在树桩上。坠落的过程,是声响不断加大的过程,终于在飞溅的水花中,留下回声在沟中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