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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婵婆与怪风(2)

怪风过去了,一切又归于平静,灌木伫立着,杂草站直了腰身,婵婆松开刚才扶着的树,理了理怪风拂乱的银发。重新巡看时,整个枯树桩都不见了,蚁巢和蚁阵自然也不再有。她不禁有点怀疑起来,刚才的事是发生过,还是没有发生过?抑或原先曾有发生,她只是作了一次复原?她实在无法确认了,只得转过身来,沿刚才的路,往坡下行去。

定文在与志武的默契中成全了志武,也算还了他一个人情。但因此而形成的眼下的局面,却又让他内心多有不安。毕竟他和立清既同为宗姓长辈,又相互关系密切。在多少年的时间里,二人都是密不可分的,只有他二人才称得上宗姓族人的主心骨。立凯也是长辈,多起附和或助威作用。可当他巧妙动员立凯也卖了荒滩地后,就把立清孤立起来了。这又使他于心不忍。尤其立清在质问他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沮丧神情,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便一阵阵让他愧歉交加。他若继续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是不是太残酷了一点?

立凯却不以为然,他说,立清真要生气,就只有不理他。立凯一转过弯来,便很看重卖地保住利益这一点。他本就是这样,一遇不顺心的事就闹,是从不愿多去思想的一个人。

可定文是有头脑的,考虑问题总是方方面面尽可能周全。立清生气了,孤独了,老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不能让宗姓长辈的核心人物,在众人面前太落魄了。

因此,当立清回到家中不久,他便找上门来了。定文已经想好,眼下的情况,只有动员立清尽可能卖地了。也就是说,让立清思想上多少转一点弯子,他自然不会在这事上老生气了。客观事实本就这样明摆着,僵持下去,最后吃亏的可不是志武。他了解立清和别人不同,他要的是面子,看重的是“规矩”之类的东西,钱不钱的,倒并不十分重要。因此要说服立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不容易也得去说,这是无形中他不得不承担的一份责任。

定文走进立清家的院子,见立清独自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嘴上叼着短烟杆,正缓缓吸着。好一副满腹愁闷无法排解的情状。要是往常,看见定文进来,他会热语相迎。他向来喜欢这个兄弟,即使在那样恐怖的年代,他也喜欢他,并暗中帮助他。后来形势变好,定文解除出身禁锢,二人便公开好在了一起,凡遇事,都在一道,共同策划,合力解决。然而今天,定文走进院子,立清却像没有看见,不仅没有言语,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幸好这都在定文预料中,否则他会难堪。回想起来,二人还从没发生过如此不愉快的事。对于立清来说,最让他伤心生气的地方,是定文居然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卖了地。用土话说,就是“烧”了他,一下子将他置于难堪境地。你定文为什么要这样?他实在想不通。而在定文,自知理亏。不管怎样说,也是他暗藏了一手,虽不能说是阴谋,至少也不太光明磊落吧。因此,立清给他冷面,他得承受。

定文主动走上阶沿,拉过一个凳来,和立清坐在一起。他有意取出烟杆儿,伸手向立清要烟。往常根本不用他伸手,立清就会把烟递到他手上。或是裹好的烟支,或是烟把子让他自己掐下来裹。可今天立清不理他,他便伸手去要。其实他身上备有裹好的烟支,之所以伸手,在于“讨好”和打破僵局。立清没有拒绝他,随手将放在竹椅旁边地上的烟把子拿起来,递给他。定文接过烟去,忍不住笑了笑,一边掐烟,一边说:气得好凶的么?

立清没理他,依然叼着短烟杆儿,慢慢吸着。

定文稍停又说:你也不想想,志武来这一手,我和立凯抗得住么?我仔细想过,卖,是迟早的事。迟卖不如早卖了,价钱也好说。志武开这沙场已成既定事实,不是你我承认不承认的事。我们拦不住他,不如不拦,免得讨气。让他采了沙,认真回填好,这事也就过去了。早一点去徐家庄那边翻掘,我们眼不见,心不烦。

定文说得极为真诚。可再怎样真诚,他也不会说出暗中配合志武的真相。只有这一点他需要隐匿,其余话无不发自内心。而且定文认为,站在他的立场,这才是聪明的做法。他对志武的配合,归根到底,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立清总算开口了,他猛地取下嘴上的烟杆说:他既然要去徐家庄,就应该马上过去,怎么还把几台机械都集中在这边呢?

定文说:他这边已经铺开了,垫了那么多钱,不把能开采的都开采了,还会有什么赚头?

立清说:难道是你在帮他算账?不在这边开采就没有赚头了,我才不信。

定文说:其实他这个账也用不着怎么去算,我一看就会知道个大概。开头都要垫钱,后来采的沙才是赢利。

立清无言,或许觉得定文所言不无道理。

这时定文又说:我看志武也不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开初,他要动上坟那一条路,凌风找他一说,他就停了。

立清说:难道他就永远不动那里了?

定文说:听说他要把这边采掘完之后,另外铺出一条去老坟的路来,以后就从这条新路去上坟。我看这样也不错。

立清立即打断了他:你说什么?多少年的上坟路了,是能够随便改动的么?不说不吉利,至少也是对老祖宗不尊敬!

定文没想到,立清还有这样的忌讳,顿时哑口,只有吸烟了。他很快调整过来思路,说:要不,我先找他谈谈,上坟路还是在原来的地方,不能改。

立清说:他能听你的?

定文说:我想,只要说明原因,他还是会听的吧。

立清不再开口。定文说:我这就去试试。

定文站起身来,立刻去办这件事。他本是来劝说立清卖地的,眼下谈话进行到此,被上坟路的事给卡住了。如若这事不给个圆满答复,他就不好开口劝立清卖地。他知道立清还依然窝着气。他得先去把这事办好再说。他想他已经帮了志武,志武不会不在这事上尊重一点他的意见。

定文站起来要走,立清也不说一句“慢走”之类的客套话,只拿眼睛瞟了瞟他走出院子的背影。

定文刚刚走上院门外的大路,就看见志根和唐女夫妇走来。二人走得很慢,唐女边走边还在刺绣,志根提了箢篼跟在后面。志根先看见定文,立刻打招呼,说:定文叔,怎么不多坐坐?

定文说:你爸正怄我的气哩。

唐女停了手上的刺绣,抬头问:怎么回事啊?

志根说:我已经听说了,还不是志武采沙的事。

定文说:是呀,他正气我把荒地卖给志武了。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也该卖。

志根说:我爸那脾气,谁能把他说得通?要不,我早去志武沙场做事了,他就是不准我去。我要是不怕得罪我哥,我才不管他。

定文说:这说明你很懂事。你爸的话,还是要听的。不过卖荒地这件事,你们要慢慢劝一劝他。

志根根本不想劝,只是碍于定文长辈的面子,不得不点了点头。

定文匆匆走了,直接去找志武。他已经听说,志武马上要在新开采的大路这边,重新铺一条通往祖坟的路。他刚得知这事时,还很欣赏志武此举。若是铺成一条平平坦坦的上坟路,也会抵消许多因采沙带来的怨愤。可刚才立清一说,他就意识到志武会把好事办成坏事,到时候劳神费力,反倒招来更大指责。他得及时告知志武,赶快打消这一计划。

快到工地时,看见志武正在指挥掘土机推出一条路来。定文喊他赶快打住。志武问他怎么回事,定文说:你立清大伯坚决反对!接着,便把立清反对的理由说了,同时说了他自己的意见。他说:立清的话不无道理。既然牵涉对老祖宗的态度问题,肯定就不止立清一个人有这样的忌讳。为慎重起见,还是不要另铺新路的好。

志武听了定文的话后,想了想说:那就照你的意见办,还是把上坟路留在原来的地方。可这条路仍要推出来。虽然眼下不是上坟的季节,但通往老坟的路不能断。待我把那边的沙采过之后,立即在原来位置,用石子铺出一条像模像样的路来。在近山坡地上,再掺入一些水泥,以加强它的牢固性。你一定把我的意思向立清大伯好好说说。到时候,我重新铺出来的路,一定会让他老人家满意的。

定文说:这就对了。我这就马上去你立清大伯家里,向他回话。

定文依然又去了立清那里。幸好他身体硬朗,如此急匆匆跑了几趟,还一点也不累。许是心情舒畅的缘故。他想,这一次,立清一定满意了吧!他就好开口劝他卖地了。眼下立清是否卖地,已成了他一大心结。只有立清卖了荒地,才可能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否则,他们就只有隔阂着,对立着。一贯齐心协力的弟兄,为什么要这样别扭呢?

定文重新走进立清家的院子,立清正在破竹划篾片准备编东西。定文走进来,他依然没什么反应。定文今天是够委曲求全了,面对立清的一再冷眼,依然笑脸相向。他走近立清面前站下了,说:告诉你个好消息,志武很听劝说,决定就照你的意思办,仍把上坟路铺在原来的地方。一旦采完沙,他就认认真真搞出一条路来,还要用水泥。我看志武这小子,确实还能沟通商量,对我们的话也还是听的。

立清一下子停了手上的活,两眼直视着定文反问道:你说他听我们的话?我叫他不要在灵泉寨采沙,他怎么还采?

一句反问,便把定文弄得张口结舌。好一阵,他才嚅嗫着说:这……已经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在头脑灵活的定文,还是少有的木讷。他并不是穷于表述,而是在这种场合,完全没有细说的必要。因为立清总是窝着气,什么话能听得进去?果然,立清见他支支吾吾,便又说:我知道你来的意思,也想我像你们一样,把荒地卖给志武。我就明确告诉你吧,我不会卖。你转告他,我要的不是钱,而是一口气。难道我宗家,就没有人支撑得起了么?你叫他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我不卖,不卖,坚决不卖!

定文彻底无话了。立清一下子把所有门窗都关闭、堵塞了,什么风也吹不进去。他只得走了,默默无声地走了。志根和唐女在堂屋里坐着,面对这种情况,也不好插话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