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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石破天惊(3)

立清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说出话来。其实他已在心中嘀咕开了:你个志才,怎么这样糊涂?一个如此丢脸的女儿,还不如不要的好,当年他对立蓉和志奇的阻断,可谓相当有力。当时若有半点心慈手软,志奇的阴谋肯定得逞,他宗立清还有什么脸面在族中立足?所以,后来立蓉要出家,他也是紧咬牙关,由她去了。这不,要是她不出家,后来志奇回来,还不知又会闹出什么新闻。迄今他仍不无自豪地认为:他在处理这样的大事上,从来都头脑清醒,毫不含糊。可眼前这个志才,真他妈不是个东西。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丑他不焦虑,反倒为她的平安担忧。说不定正是因为他的一贯糊涂,才最终导致女儿乱来。无论如何,志全和小春两个年轻人,不可能突然间就发生了这一切,肯定有一个慢慢的过程。作为父亲,难道就一点都没察觉么?从这一点上论,当父亲的也有责任。他很想以此意思指责志才一番,但嘴唇动了几次,终于没有出声。最后,他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转身走了。立凯和定文跟在后面。

志才依然坐在矮板凳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知道长辈们是负气而去,但他已经不在乎这点了。

长辈们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志才突然收到女儿的一封信。信是小龙捎回的,说是在邮政所信架上看到,便带回来了。果然上面贴了邮票,并加盖了邮戳。信封上写着:灵泉寨宗志才收。可信封下面却没有寄信地址。志才读过小学,认得几个字,便拆开来看。信的内容如下:

爸,你好吗?我离开你已经第六天了。其实我每天都想着你。你一定要坚持吃药,别让老病又复发了。爸,我的离开是迫不得已的。我和志全的恋爱结婚是完全合法的,婚姻法上早有规定。你不要听他们乱说,气坏了身子还不是我们自己吃亏。志全人好,我们又处在一堆,这对照顾双方父母都有利。你难道不愿女儿找个称心如意的人吗?你想想,是我们自己过日子重要,还是别人怎么说重要。不管别人怎样反对,我们是一定要结婚的。因此,我的离开只是暂时的,我一定会很快回到你的身边。

志才读着女儿对他思念和关照的话语,不禁流下眼泪。这在他,是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父女之情,只有在经历了此事之后,才陡然觉得万分珍贵。他已经彻彻底底不想干预女儿了,不管别人怎么说。并非女儿信中讲的道理说服了他,而是不愿失去女儿的强烈心理,使他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看得淡薄起来。

立清和立凯、定文无可奈何地分手之后,自己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另一条路,往东北方向行去。起初他是无意识的,颇有点茫然地只是往前走着,直到快要走近那座已经破败的老式院落,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晚上,也不是黎明,而是大白天啊!他却一点也没有了往日的忌讳,居然正大光明地走进了长嫂家的院子。

长嫂的院子只是老式院落的一部分,正如长嫂的房屋只是老房子的一部分一样。大部分房屋先后拆掉,只留下她的小小几间。废弃的院坝随之荒芜,渐渐长满蒿草,只有她孤零零几间屋子正对的院坝,才没有长出蒿草来,十分荒凉。大片的蒿草齐肩高,足可以隐兔藏狐。

立清在没长蒿草的地方站了,望着长嫂的屋子,但见房门紧锁,长嫂不在家里,心中顿时生出惆怅情绪,不由得把目光移向蒿草丛生的地方。此时他的心境,与眼下景观何其相似。正当其愀然无奈,转身离去的时候,长嫂回来了。她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走到立清旁边,立清转身即看见了她,顿时惊喜交加,心中阴霾开始消散。长嫂笑着,笑得很灿烂。算起来,他们已经好多天未曾谋面了。

立清问:先前去哪儿了?

长嫂举起手中一把豇豆说:外边菜地摘菜,我忽然看见你,立刻就赶了回来。

又说:你怎么……大白天的……

立清说:大白天就不能来么?哪部法律上有这条规定?

他说得有些激愤,好像在和谁斗气。

长嫂说:来就来,谁不让你来了,你不怕,我还怕么。

立清说:怕啥?我来坐坐,说说话,有什么不可以的?

至此,长嫂已断定他心中窝着气,便不再和他争,径直去开了门。立清跟她进屋,在一把木椅上坐了。

长嫂说:我马上烧开水,给你泡茶。

立清说:算了,不想喝,还是坐坐,说说话。我心头憋闷得很。

长嫂坐下了,在另一个木凳上。木凳和木椅,都在小方桌旁边。小方桌是吃饭的桌子,旁边便是锅灶。平时来人,也在小方桌旁坐下,喝茶、烧烟、说话。因此,这地方既是厨房,又是饭堂,也是客厅。长嫂的房间,就在她坐的木凳背后,推开一扇小门便是。只是房内很黑暗,要过一会儿才能适应,渐渐分辨出床和柜子来。床是过去年代的大花床,土改时分的地主的财产,但早已经破旧,顶栏上沾挂着灰尘和蛛网。罩了一床麻布帐子。床上的被盖颜色,已经难以分辨,只被心的大红花色,还能让人想起最初的鲜艳与灿烂。立清不止一次在里面呆过,并在床上躺过,与长嫂同盖过那一床被子。

立清给长嫂买过一床新被套,长嫂放在柜子里,说是日后给老三用。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老三要真说到女人,确实很难,但做母亲的总是心存侥幸。眼下,老二、老三的床上,也有较为时新一点的被面,都是凌风买来的。

老二和老三的房间,立清从未进去看过。他没有进别人房间的习惯。可以说,这一生,他唯一进过的别人的房间,只有长嫂的卧室。

长嫂已经猜出立清心中憋闷的原因,只是她不愿直接说出来。这几天发生的事,她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的事,无论出在哪一个姓氏,都会让人震惊。偏偏又是宗姓,其对族人的震动,就更加强烈了。立清又会因此而难以安宁了。立清总以宗姓最具权威的长辈自居,像一个大家庭的家长似的,这角色本身就够他累的了,偏偏又出了这样的事,她为他担忧,很想去安慰他,乃至劝说他。但是她不能够。立清不愿让人知道她和他的事。她得尊重他,不能伤害他。万没有想到,这会儿他会来她这里。她在老远的菜地一发现他,就喜出望外,赶了回来。果然他今天情绪很反常,说明他心中的堵塞与难耐。她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等他涉及到这个话题,才好劝慰。可他一直不开口,就那么坐着,时时嘘出一口气来,若哀若叹。

长嫂再也不愿等了,她想今天一定得开导好他才行,否则他的身心都会受损。于是在立清叹出一声之后,也跟着叹了一声,然后说:你也要想开一些啊!年纪越来越大了,一不小心,就会气病倒床。要是你大儿子知道了,还不着急成什么样子?

立清在长嫂面前,已不再掩饰内心的虚弱与无奈,一旦长嫂正面触及他的痛处,便重重地叹出一声来,说:真是丢尽了脸啊,连我在你面前,都有点不好意思。你说,从古到今,哪有这么干的?自己家里的人和自己家里的人。

长嫂说:是呀,我听了也很吃惊。但是人家说,现今的婚姻法允许这样。

立清说:婚姻法是婚姻法,实际情况是实际情况。中国有多大,你知道么?婚姻法那样说,主要是指大城市的同姓人。但是农村呢?农村比城市大得多。一个婚姻法能把所有地方考虑周到么?怎么动不动就搬出婚姻法来,这儿是灵泉寨,不怕说出让你多心的话,这本是宗姓人祖祖辈辈住的地方,就连这里的地形地貌,也都是为宗姓人家生成的。宗姓人做事,都得按祖祖辈辈的规矩来,否则就会乱了套,宗姓就不叫宗姓了,连祖宗也卖了。

听立清这一说,长嫂还真有些不服气,说:依你说的,我们这些人就不该在这儿生存了?

立清说:谁说不让你生存了。我只是为了强调和说明这件事。

长嫂说:你总是开口一个宗姓,闭口一个宗姓,把宗姓说得多纯多正,既然这样,为啥还要来找我这个徐姓人呢?宗姓和徐姓,不是过去还有血仇么?

长嫂这一问,立清倒哑口了,嘴张了张,如同咽喉被堵塞了一般。长嫂见状,只得转过话题说:你也不要老往过去想,现今世道,你不是不知道。其实,我是不愿让你讨气。何必呢,老都老了,真的气病了,我也不好来看你,只能在心中着急。

这后面的话,又让立清心里暖暖的。这就是长嫂,她对立清特有的魅惑力,或许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