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章这才放下心来。他生怕小玉因此对他有另外的看法。
小玉说过之后,又低头去绣。她显得十分平静,足见是一个内心已较成熟的姑娘。而在过去,小玉还不是这样。这或许和她这段时间对刺绣的琢磨与体悟有关吧?真是艺能塑人,一点也不假。云章于此自然不会明白,就连小玉本人,大约也不会自觉到这一点。
小玉所表现出的平静与泰然自若,给先前多有顾虑的云章,拓宽了交流渠道。于是他更加表现出热情来,说要去为小玉端一杯水。小玉便又抬头看他,说不必了。但云章说,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小玉不可能伸手去拦,只好由他去,重新低头刺绣。没绣几针,便又抬头看他;一副雄健的体魄,行动敏捷,她的脸儿,倏然一红。
志武新的沙场采掘面进度越快,便越对旁边一长溜荒滩地的存在耿耿于怀。这一长溜荒滩地,分别由立清和海成所有。海成的荒滩地还在立清荒滩地的那一边,只有立清的荒滩地与他的沙场相连,陡立在采掘场地边缘。因为陡,便时时有泥土坠落下来,可立清坚持不卖,志武也就不敢去动。
志全小春的事情爆发后,立清将全部心思都转移过来,从此再没来看过他的荒地。志武因此暗想,志全小春事情的暴露,看来并非全是坏事。可以说,是从另一个方面帮了他,让立清长辈转移了注意力,同时就减少了对他的压力。
可立清长辈尽管转移了注意力,但没说卖地,志武还是毫无办法。他只有先拿下了立清的地,才能接着拿下海成的地。眼下对立清的地动不了,对海成的地也就无从谈起。他最担心的是,把这大半边开采完了,再来掘采这小半边,就费时又费工了。又不可能留着这小半边不开采,那样他的回填就有麻烦。几台机械难以活动不说,还会使荒地一半高,一半矮,县国土部门来检查,就会不合格。政府部门他是得罪不起的,只有尽量做好。否则让他停工,灵泉寨的荒滩不能继续开采,徐家庄那边也不能开头。
正当志武为此犯难之际,桂香怀孕了。桂香把这事告诉志武时,志武很感突然。这段时间,由于几方面事情接踵而至,忙得他不可开交,桂香这里也就无暇顾及了,更不要说两人单独在一起。倒是常常见面,但大都不过点点头,或说几句话,志武就又忙乎去了。现在,桂香已经有点依赖志武了,毕竟是志武给了她女人应有的幸福。志武也仍然喜欢着桂香,从喜欢她的身体开始,到喜欢她内敛的性格。但是,二人也只是保持眼前这种关系,任何一方都没有往前再跨一步的企图。在桂香,自然是不想改变现状,内敛的性格决定了她具有一种保守性思维。在志武,主要是不想现在成家,将他还须放手拼搏的身体拴住。
桂香告诉志武说她怀孕时,显得有些迟疑和羞赧。其时二人在沙场碰到互相打过招呼之后,志武因事正要走开,她喊住了他,表情很是异常。志武顿时止步,便想她肯定有什么事情,于是进到厨房里面一间屋子,避开郑女,小声问她:什么事呵?
桂香嚅嗫着说:我……怀上了……
志武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怀什么?
桂香不禁脸儿一红说:怀上孩子了。
志武又惊又喜:我的?
桂香说:我只和你,怎么不是你的?
还从没有女人给他怀过孩子,志武怎不惊喜。不过旋即冷静下来,说:怎么办呢?只有处理掉。
桂香说:不,我要。
志武说:那不明摆着,是我们俩么?
桂香说:外人不会知道,只有我家里的人。
志武说:是呀,我就是说你家里的人。
桂香说:他们正巴不得哩!我想我有了孩子,也不离开他家,以后守着孩子过。
志武说:你想以后守着孩子,这当然好。我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只是永山他爸会怎么想?
桂香这才说:其实我早感觉出来了,他爸已经知道我和你。但是,他反倒对我很好,可能是怕我离开永山嫁给你。
志武听到这里,灵机一动,一拍脑门说:这就好!这就好!
桂香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高兴,不无疑惑地看着他。志武很是开心的样子,对桂香说:你放心,即使这孩子生下来不跟我姓,我也会对你好的。至少,我以后一定在物质上给你一些帮助。他说的绝对是真心话,无论从桂香把身子给他的角度,还是从孩子的角度,他都一定会这样去做的。
二人说完之后便出了屋子。作为桂香,仅仅是为了让志武知道这事。毕竟是他的孩子,怎能不让他知道呢?桂香作为一个女人的思维,也便到此为止。而这一场简短的谈话,却让志武思路大开。他忽然记起在省城时,陪崔老板在酒桌上听人说过的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虽不能穷解此语,却也大体知道这话的意思。在与桂香分手以后,走在路上,猛地就想起这句话来,不禁感叹道: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的话,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志武总是善于学习和摸仿。仅仅说他拾人牙慧还不准确,因为他总能模仿得很好,乃至于很妥帖。比如这次,他就能及时地想到“柳暗花明”的话。柳暗花明是他此刻的心境,也是展现在他面前的机遇,他得好好抓住它,利用它。
当天下午,志武就找到海成了。海成正在他新开的沙场采掘面附近观望自己的荒地。志武疾步走过去喊住他,称他表叔。许是缘于郝家昌明一代在宗家永瑞爷手下做事的原因,宗姓便把郝姓认作了表亲。按此规矩,志武这一辈应称海成是表叔。
志武突然喊海成,海成大感意外,同时颇有点不自在,一下子就想到了桂香的事。在这件事上他一直处于两难中,隐忍着,不知如何处理,没想到恬不知耻的志武,居然大大胆胆和他打上了招呼。由此可见,这小子是不简单啊。他不能不应着。但没想到,厉害的还在后头。
这时志武说:表叔,我有话单独对你说。
海成不无疑惑地看着他。这时旁边并没有另外的人。海成这人,天生比守云更冷静一些,凡事多喜欢在心里打转,因此表现出来的,便是定文所谓的“阴险”。这在过去年代,自然让人害怕。而在一应禁锢基本解除的今天,海成的“阴险”,在定文眼中,就不过成了一种表面的扮相。但天生的东西是改不了的。在观望许多敏感的事情上,海成总是避开人群。比如,志武新开的沙场采掘面,就在他荒地的旁边,可他只是暗中察看,从不让采掘面的人发现他。他当然不愿志武——这个宗姓子孙得逞。他很庆幸,立清挡住了志武,而他的荒地,还在立清荒地的这一边。但他总是记挂着,要来看看,担心事情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变化?又比如,宗家志全和小春发生了叔侄女恋情,惊讶之后,他又很是高兴,无论如何,这也是大丢面子的事啊!与他妹子素娥当年和凌风的恋情,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当年他的丢脸,丢在“找了地主子女”这一点上。可是这一点很快过去,现在只觉得可惜,而同姓叔侄女之间乱伦,却是永远也过不去的事啊!婚姻法是婚姻法,这宗族的东西,是改变得了的么?他把高兴压在心底,窃然欣喜,表面上无事人一般,暗中却密切关注着。对此,敏感的志武却感觉到了,觉得海成真他妈讨厌透了!所以,当他得知桂香怀孕及揣摩到海成的矛盾心理后,便开始了眼下对海成的正面进攻,想借此挫一挫海成的威风。当然,进攻的最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荒滩地。一个“攻下海成,孤立立清”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形成。
二人见面,尽管别无他人,志武还是把海成带到一个稍远的地方站了。沙场采掘面的人看不见他们,但他们能看见一溜未掘的荒地:靠采掘面一块,是立清的;最里面一块,正是他海成的。
海成不知志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心中担忧已起。他最怕志武对他说,要娶桂香,这等于告诉他,他和桂香已经商量好了,不过告知他一声而已。若是二人已经商量好,还能拦得住么?桂香只要如实道出离婚的真正原因,法院就会判离。只怪永山无能,他又有什么办法?因此,他惴惴不安地等待志武开口。
志武终于开口了,他仍然喊了声表叔,然后说: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海成更加紧张,要来的终于来了,一颗心立刻悬在嗓子眼上。
志武接着往下说:就是你这块荒地,我想让你卖给我采沙。
海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道:荒地?
志武说:对呀,就是你这块荒滩地,不如卖给我,采完沙立刻给你回填好。
海成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着了地。与此同时,一口憋着的气从嘴里呼出来,顿时轻松许多。先前的紧张一旦解除,海成便回复常态,心想:这小子没做通立清的工作,倒来缠上了我。怎能让你这个宗姓子孙如意呢?于是说:我的地在最边上,你连你长辈的荒地都还没开采,怎么就说到我的荒地了?
志武也不瞒他,说:我长辈的拗劲,你不是不知道。我不如先掘了你的荒地,他的荒地就孤在那里了,我也就好办多了。
海成顿时明白志武的算盘,心想这小子还真有一手。越是这样,越不能成全他。于是说:卖荒地么,我还得回去好好想一想,问一问他们。
志武知他是推口话,是不想卖地给他的托辞而已,这早在他预料之中。胸有成竹的志武清了清嗓子,一下子转了话题说:表叔,我和桂香表嫂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海成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志武接着说:我要恭喜你,桂香怀孕了,你就要有孙子了。
海成一听“怀孕”二字,如遭当头一棒,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浑身便有点发麻。但紧接着,志武说是他的孙子,又让他心头一热,脑子里的响声渐渐消隐。就在这乍惊乍热的交替过程中,海成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一直处于静观状态的志武,见此情景,不禁心生喜悦,这也算是对海成这几天阴阳怪气的一个小小报复吧!
海成无话,因为不知怎么说。志武便按他事先设计的程序,对海成作了最后摊牌,他说:桂香表嫂怀孕的事,只有你知我知桂香知,你就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永山便名正言顺地有了后,你也名正言顺地有了孙子。就凭这一点,你就应该成全我。我现在有难处,你要不成全我,我沙场的效益就会严重受损。我志武这个人,要是以烂为烂,就什么事也做得出来。我至少可以让桂香跟了我,我也算娶上了老婆。可是那样一来,你没了孙子和媳妇,永山也就成了孤人。
志武这一番话,又让海成一下子掉入冰窟,他不仅无话,而且全身发冷。稍顷,才点头说:算了吧,我也不惹你,可你也不要做得太过分。
志武说:决不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把荒地卖给我,也不会亏你,给别人多少,也同样给你多少;给别人怎样回填,也给你怎样回填。你不会有损失,还能干得几千元钱。
志武和海成的谈话,说得上“圆满结束”。二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敲定事情之后,各自走了。志武自是踌躇满志,气宇轩昂地往新开的沙场采掘面行去。他要立刻去布置迂回包抄立清荒地的计划。紧接着,还要去前一个沙场看看。那边对上坟路的采掘已近尾声,铺路的事便提上了日程。他一定得把上坟路铺修好,以一条更加宽阔平坦的大路,来回报宗姓族人。他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他一定要让长辈们看得起他,让凌风看得起他,让整个族人看得起他。
而海成走在回家的路上,却是百感交集。在刚才短短一段时间内,可以说经历了相当复杂的情绪变化。他有一种被志武随意摆布的感觉。第一次充分领略了志武的能耐,也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志武。除了用“厉害”二字来概括,还能再说什么。他现在唯一希望的是:志武能信守诺言,到此为止。这样,虽然是彻底败在志武手下,因了另一种满足,也算心安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