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的。
尾石美幸
昨天去了离东京一百多公里、风景优美的伊豆箱根。人们都说秋天的日本是最美的,确实如此。在秋高气爽的箱根山上远眺,覆盖着2007年第一场早雪的富士山,似乎近在咫尺。已成为日本象征的白色富士山顶,在不断飘动的层层薄雾、浮云环绕中若隐若现,格外美丽。
从来也未看到过如此多彩的满山秋叶,赤橙黄绿混在一起,如一幅无尽的油画展现在眼前。红的枫叶如血,黄的秋柏胜过田黄,绿的常青松又可使翡翠失色,还有更多说不出名字的彩叶,那色彩的饱和度几乎已超出Adobe Photoshop中调色板中的极限。这些色彩,更衬托出了富士山顶的纯白与芦之湖水的透蓝。一大批画家,展开画架在抢录着这大自然的绝作。不过我想无论是用中国画里的渲染或大写意手笔,还是油画中的层绘、印象或写实手法,甚至最好的相机都不能如实地描述这一大自然杰作,二维的手段永远不可能完全地记录身临此景的三维信息,况且是带有动感的。
转过一个山头,突然出现一片不着边际的奶白色,差点让人色盲。细看原来是高山平坡上的一大片苇子花随风起波,带来了远处著名的大涌谷硫化温泉的蒸气,空气中飘着阵阵极淡的硫磺味,竟有点异香呢。从美国缅因州层层多姿的秋峰,加拿大白求恩故乡排排火样的枫林,到北京香山红透京郊的叶岭,哪一地也比不上这般的多姿多彩。美哉秋日!
大涌谷和小涌谷周围岩崖的裂缝中,不断地喷出带有硫磺的蒸气,远望山半腰终日白烟缭绕,如白云出岫。据说那里从日本战国末期开始,就已被开发为温泉之乡了。当时,武将丰臣秀吉率军进攻小田原城堡时,下令在箱根山岩矿中建造“太阁之岩汤”,让部下泡温泉浴,以解除战途中的疲劳,从此箱根变得热闹繁华起来,不知那是否也是他最终能力挫劲敌,第一次一统日本的原因之一。
山上秋风凉爽,穿着一件长袖衬衫仍微感寒意。下得山来,暖和一些。坐上改装过的“海盗”船,其实不过是一条大一些的旅游船,在宁谧的微波碧蓝芦之湖中,静静地驶过几座建在水中的橘红色神道门与两岸的幢幢豪宅,大概也有十几公里吧。
神道教是日本固有的民族宗教信仰,最初以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天皇崇拜等为主,属于泛灵多神信仰,但也受到了外来文化,特别是中国宗教的深刻影响。其信徒分别与设在各地的神社或教会保持着某种联系。那些橘红色的神社神道是日本神道的主体,而许多神道门是建在水中的。
日本几乎每个人口聚集地都至少有一个神社,作为教徒祭祀之处。最初的神社形式,是在树木茂盛之地建一个小屋,中央种一常青树,信徒们相信神灵居在其中,遂开始敬拜,称为“神篱”,以后就渐渐发展成今日的各种神社了。至今全国仍有八万余家神社。这些神社有的祭祀祖先(氏神),有的祭祀地域神,有的祭祀专门保佑人们某一方面利益的神祇,如农业丰收的稻荷神,保佑身体健康、生子繁衍后代的神等。神社通常有一个具传统风格的入口,称为鸟居,从鸟居沿正道而行,有一净盆处,设有铜盆与流水,参拜者可在此洗手漱口。许多信徒的坟墓都以类似蜡烛台的形式散落在神社周围,中央点有一盏长明灯,神道社的职员要保证这些长明灯永不熄灭。
下了船后,不觉有些饿了,想起从早晨到现在还未进过食呢,便走进了元箱根芦之湖畔的一家小吃店。
刚走到店前,里面就响起了数声几乎是异口同音的日文“日安”。一位身着浅蓝色店装、白色衬衫、领子上带着一块紫红色的领结、腰间围着一块白围裙的女青年,三步并两步地小跑出来打招呼。当她听我用英文说“有吃的吗?”马上一个欠身,改口用在日本几乎比大熊猫还要稀有的CNN英语说“我们有各种食物任你挑选”。
那纯正的美式英语,一下子激起了我的极大兴趣。眼前这位一米六二左右、二三十岁、体形单薄的日女,剪着染成日本最流行的淡黄黑色短发,像很多日本女性一样散着几颗一毫米大小的浓黑痣的瓜子脸上,由于抹着一层薄粉而显得更白而略欠血色。两根弯弯的、修剪得很整齐的、后端略微朝上的黑棕色细眉带出一双妩媚的落日眼。眼睛不大,但是黑白分明的眼珠显得很有神,单眼皮上化着日本女青年常用的淡青妆。略带丰韵的鼻子与两个酒窝给一脸笑容平添了几分惬意,涂着透亮唇膏的双唇,被一口整齐的白齿衬托得略显性感。
这是一间既有堂吃也有外卖盒饭的小吃店。店不大,但是整齐干净,摆设得看起来很舒服。一个里面放着许多盒饭与其他食品的玻璃冷柜上面放着个收银机,还有一个收银盘与一些大大小小的传单与名片。随着她走进店堂,只见里面放着六七个木制的本色长方桌,每张桌子围有四个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小瓶酱油,一小瓶醋,一小筒牙签,而不像北美洲餐馆内桌上放的是盐与胡椒。整个店里干干净净,桌椅一尘不染。我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她先给了我一杯热茶。从类似中国传统笔筒但小一些的粗瓷杯中呷了一口浓浓的日本绿末茶,一天的疲劳消失了一半。
“对不起,我们没有英文的菜单,能不能由我向你简单地介绍一下我们供应的食品?”她等我喝了茶,转身望着她时,不失时机地微笑着说。
“当然。”
“我们有热的面条与热的或冷的荞麦面,都是现做的,也有各种新鲜的盒饭。”
日本来过十几次了,从伴有艺妓的仿古日宴到麦当劳快餐,在各种大小贵贱的日餐中,尝过许多特色的食物,荞麦面倒是从来未吃过。
“来一碗冷的荞麦面吧。”我望着墙上带有汉字的菜单,半猜半问地说:“650日元吧?”
她颇有礼貌地附和着说:“对。好选择。面是用两个月前刚收获的新荞麦制成的呢。荞麦是日本最流行的健康食品原料,营养成分很高的。”
因为是在午餐与晚餐之间,店内几乎没有顾客,她给了我一双用印有一些日文、上好纸张包裹的一次性木筷,一个瓷的筷垫与餐巾纸。日本现在几乎没有餐馆还在用非一次性的筷子,即使五星级宾馆也不例外。她写了单子,说了一声对不起,将单子递进了厨房,转身回来,将一张副页插在桌子上的一个竹筒内。喝着热茶,我与她随便聊了起来。
“你的英语真好,这么标准,哪里学的?”
“我生在美国,当时父亲在美国犹太州州立大学留学,周围日本侨民很少,朋友同学都是当地白人。除了在家中与母亲说日文以外,用的都是英语。后来父亲研究生毕业时,正逢里根总统当政,美国通货膨胀,银行利率曾高达百分之二十,失业率高,找不到工作。而日本那时恰好经济快速膨胀,就随双亲返回日本,那时我才7岁。回来后一直没放弃英语,小时的口音也没有变。你从哪里来?”她轻声地用无特别表情的语调回答着。
“我生在中国,住在美国很多年了,但我的英语还是带有中国口音,因为我去美国时已经是一个青年了。盐湖城的教堂每周末有优美的音乐会,请世界著名的音乐家来演出,当然前后都免不了有些宗教仪式。那著名的管风琴,有11000多根各种材料制成的管子,需要五个人同时操作才能奏响。你去听过吗?”
犹太州的盐湖城我去过好几次,那里是摩门教的大本营,全世界的摩门教徒都会去那里朝圣。因为摩门教徒的百分之十的收入要上缴给教会,所以教会极其富有。每年会派出大批18~20岁的教徒去各地传教,一去就是两年,由教会提供旅费与衣食住行,而传教士的任务就是挨家挨户地去传教。我第一次接触摩门教是在加拿大的多伦多。当时有一个新的教堂建成,好像是摩门教在全球的第七个教堂,允许非教徒进内参观,里面富丽堂皇,竟有些类似皇宫。摩门教可以说是组织较严密,教徒的信仰也是很深的一个美国土生土长的宗教。
她很有同感地说,“我的许多小学同学家里都是摩门教徒,周末我们全家经常的一个活动,就是去摩门大教堂听音乐会,但是我家可没人信摩门教。尽管我已离开美国许多年了,但是对于盐湖城那宽广的街道与整齐的建筑物还是记忆犹新。”
“那是1848年摩门的先驱杨百翰以大教堂为中心,规划了整个城市的建设,所有街道都又直又宽,可容四驾马车通过。哦,对了,盐湖城还有世界最大的家族历史图书馆,来自全世界各地私人与团体提供的资料,使得该馆有一亿多个家庭的家谱,其中包括近10亿的姓名。许多家谱很详细,可溯源到几百年前的祖先呢。怎么读你的姓名?”
她带着“美幸”的名号牌。尽管我知道一些日文汉字的读音,但日本人的汉字用在名字中用的是训读。训读没有一定的发音标准,视前后汉字而异,往往日本人也不得不问,学校老师点名点错往往是由于没问清名字的发音。
“Miyuki Oishi,尾石美幸,你可叫我美幸。”
“你是全职在这里工作?”
“我父亲在箱根大学任教,我也在学校的国际学生部任职。这个店是我母亲与几个朋友合开的,今天是周末,店里人手少,我来这里帮忙。”
“你在国际学生部当翻译?”这么好的英语口语不当翻译可惜了。但在箱根这种小地方,有经常需要英语翻译吗?
“也打些杂。因为我没上过大学,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在日本,中学生竞争很厉害,在考大学前一两年压力特别大,有些学生受不了而自杀,新闻中经常有报道的。当然考上大学后就可以玩四年,直到大学毕业,特别是那些名牌大学,再投入到压力巨大的上班生活中去。我可能自小在美国生活,不习惯学校里激烈的竞争,所以也就没考上大学。幸亏我的英语口语好,我爸爸又是学校的教授,所以才在学校有了一份工作。”那倒也是,美国的中学教育,可能是世界上最轻松自由的了。
“普通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月可挣多少?”
“一般二三十万日币,工作了十几年后可有四五十万日币一月。不过加上奖金,普通员工一年可拿十五个月的工资,像在这种店里做就少了,又不像美国的服务员那样有小费。日本尽管消费高,其实收入并不高,平均年收入才400多万日元。日本首相的工资每月才240万日币,比美国总统低得多了。”
“美国也高不了多少,年平均收入还不到4万美元。”
她一边说一边走向厨房,为我端出面来。手中是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漆木盘子,左边放着一个粗瓷盘子,盘中平搁着一张圆形的竹帘子。竹帘子中间由一些约3毫米粗细的扁竹棒串成,两边各有一片半圆形的竹片,几两棕色的面条晾在竹帘上。右边是一个盖着一个直筒杯的小盅,与一小碟切得细细的葱花与大蒜。
“你可将套着的杯子拿下来,将盅中的冷酱油汁倒在杯子里,放入碟里的调料,就可将面条浸在里面吃了。”她似乎知道我是第一次吃日本荞麦面,仔细地介绍着正确的吃法。
将比中国筷子稍短的日式一次性木筷扳开,两根互相一刮,不见任何木屑落下。夹了一筷荞面,不见上面有任何冷水冷却过的水迹,面条湿而不粘。在冷汁里浸一下,斯啦啦地吸进嘴里,只感到满口清凉。没想到日本荞麦面竟如此有嚼头,与中国面条大不一样。三下五除二,吃饭本来就快的我,几分钟就将面条给消灭了。还没等我转过身来,美幸提来一个小壶。看质地颇似紫砂的,但带着一个拎把。我拿起来就往茶杯里倒。
“等等,这不是茶,是热面汤,应该往冷面汁里倒的。”她笑着阻止了我的进一步动作,一边连声说对不起,似乎是她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