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进酱油汁里,杯子的七分满,搅拌匀了,喝了一口,略带咸味,但暖到了胃里,真是舒畅。这种与中国人吃完饺子后要喝一碗饺子汤相似的,吃完冷面后喝热面汤的习惯,是不是也是与荞麦一起在几千年前的日本绳文中期时代由中国传入日本的?看来只能上网去查了。
大概是一天没进食了,这点面条如何能解饥?看着橱窗里透明盒饭中的生鱼片,食欲大增。花了1200日元要了一盒带有几片生、熟鱼片,一只大虾,一荚毛豆,两片酱萝卜,一块煮蛋,一小团绿泥状物,一小团灰色面条,几片日本新姜与一些饭团的盒饭。
打开盒饭包装时,我注意到此一盒饭的过期时间为当天下午5点钟。美幸以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仔细审视盒饭的包装。我略带惊讶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食品的过期时间精确到以小时计。”
“因为按照规定,尽管是保存在10摄氏度的低温,带寿司的盒饭只能在几小时内销售。视鱼片的品种,有效期在6小时至12小时不等,超市里买的盒饭也都是这样标注的。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的。”她一点也没怪我那无知的惊讶。
日本人做任何事情都真的认真,认真到任何细节都面面俱到。太多这样的例子了。譬如当你走进预订好的宾馆时,许多时候他们已经知道你是谁,尽管你可能从来没有在那家酒店露过面。前台服务员一开口就是“XX先生,你好。”然后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登记资料,真不可思议。每一个收银机旁都有一个小盘子,不管是在超市、餐馆、酒店、小摊,顾客付的钱与卖主找零的钱,永远不会放在除了这个盘子以外的其他地方,这样就可避免差错。
有时候他们的认真几乎到了愚蠢的地步:餐馆洗盘子是一定要洗七遍的,少一遍都不行。据说有一位宾馆领班在培训员工时作保洁示范,他把抽水马桶洗干净后,从中舀了一杯水喝掉,对着受训的员工说:“就按这个标准清洗!”甚至在东京涉谷道顿崛剧场演全脱衣舞的“道娘”们都演得极其认真、逼真,每一个脱衣的动作都有板有眼,每次裸舞的亮相都一丝不苟,绝无轻浮随便的感觉。
大概是从小在美国居住,有美国人的直爽习惯,或很少有人与她用英语交谈,健谈的美幸还在继续:
“盒饭中的每一‘块’食品都有一定的重量与大小。一荚毛豆一定是要带两颗豆子的,而不是一颗或三颗的;虾是每公斤36~40只那种的;生鱼片的厚度为4~5毫米。我有一次在制作盒饭时,在切做成块的煮蛋时,因为切得稍厚,比规定的重量多了3克,还被老板指斥为做事不认真呢。真正要很熟练地制作一套盒饭,还真不容易呢,我学了好久才学会的。”
日本人不但做事认真,做人也认真,时时顾及他人,处处寻找规矩来遵循,没有规矩他们就会方寸大乱,不知道该如何做人了。有人曾作过一个比喻,对于任何一个新的规定或法令,美国人学习它,是为了遵守;中国人学习它,是为了找出它的漏洞以便能找出对策来绕过它;而日本人学习它,是为了防止或避免违规。
约会迟到10分钟以上是不可原谅的失礼。闯红灯穿马路,开车超速是绝无仅有的。进了餐馆一定要关掉手机或设在振动,以免影响别人。公众场合讲话一定小声,特别是在餐馆内,很少能听清邻座的谈话内容,而不是像中国餐馆内,人越多,讲话声就越大。很多烟客都随身备有自用的烟灰盒,或是一个别在腰间的小竹筒,以免违反规则将烟灰掉在周边。全国有一半以上的烟民,却在公众场合很难找到一个烟头。特别是观看体育比赛,几万人离场后,地上不留一个烟蒂,一片纸屑,一丝痰迹。
2005年日本爱知世博会期间,中国馆于9月19日在世博园中最大的室外场地爱地球广场举行“上海周”大型文艺演出“相聚2010”。演出是中午12点半开始,但早上8点半,世博园一开馆,就有大批观众前来排队,到临近中午演出时分,整个爱地球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甚至广场周围的全球环路上也站满了数千名观众。当天的观众人数达到了一万两千余人,但却自始至终秩序井然,绝无半点喧闹、插队、争吵之事。
我指着盒中的绿泥状物说:“美幸小姐,这是由山葵根末、芥末与食品添色剂做的替代品而不是绿芥末(wasabi)吧,颜色不像。”
“好眼光,真正的绿芥末因为稀少而很贵,而且很难培植,生长在寒冷的带有溪水的山谷里,只有高级的餐馆才用。用一块真正鲨鱼皮做的刮板,从两寸多长的淡绿色根上直接刮下来,刮板是长次郎牌的最好。刚刮下来时的湿芥末是淡绿的,时间放得久了颜色会变深,味道没有替代品那么辛辣与刺鼻,而是除了辣味外有些甜并带些香味。日本很多餐馆与盒饭中用的都是这种替代品。”她很赞赏我能知道真假绿芥末的差别。
“在美国,几乎所有普通日餐馆中都只能尝到替代品。真正的绿芥末,我以前在东京几家日餐馆吃到过,上周在神户西神大酒店的顶楼餐馆也尝到过。
这团面条也是荞麦面吗?颜色与刚才吃的好像差不多。”我指着盒饭里的灰色面条问一直站在我身旁,似乎随时准备听候召唤的美幸。
“不是的。这是用Konnyaku做的,热量极低,作为健康食品代替普通的面条,现在正流行呢。”
日本根本没有过重或肥胖的人群,竟然也有全民的健康食品意识,大概也是赶时髦吧。“你能否写一下它的汉字。”
她取来一支笔,在一张餐巾纸上写了“蒟蒻”两个字。想起在台湾也见到过许多卖蒟蒻食品的地方,甚至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华人居住的地方都有专门的蒟蒻店,而中国大陆似乎尚未流行。
“日安”,美幸与店里所有员工忽然地招呼,迎向门口,使我意识到门外一定是有新的顾客光临了。果然不差,一对日本老夫妇走进了店里。
我拿起一个上面有数粒芝麻的一寸多长的饭团放进嘴里,米饭上面放芝麻倒是中国食物中不常见的。日本米煮的饭团很有嚼口,那一根一根秧插出来的稻米吃起来毕竟不一样。日本政府为了保护本国的农业,对进口大米设了很高的关税,所以在日本是吃不到进口米的。
当拿起第二个饭团时,我注意到似乎上面的芝麻与第一个一样多。反正离乘车去新干线车站还早,我竟像小孩一样的数起了饭团上的芝麻。剩余的九个饭团数完,竟然每个上面都是十五粒芝麻,一粒不多,一粒不少!
从美幸的侧面看过去,才发现她的鼻梁中间有些拱,而不是笔直的。“美幸小姐,你们店里有数芝麻的机器吗?”
她走过来说:“没有的。”
“那为何这饭团上面的芝麻数目那么一致呢?真是人工数的吗?”
“也不一定是一粒一粒数的,但做熟了,每一把都差不多吧。还有人抓寿司饭团,三下一捏,大小不差毫米的呢。”
无话可说。上世纪有一位哲人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日本人有时候真是认真得可怕呢。他们连鞠躬都循规蹈矩。每个人从小就学的,用在不同场合的15度、30度、45度与90度的四种鞠躬,那是正负不会超过2度的。
每次从成田机场坐机场大巴去东京市区,从汽车离开直到我在车上回头都望不见他们,那几个行李员45度正负2度的躬一直在捣蒜似的鞠,搞得每次我都有些难过,似乎欠了他们什么。列车上的检票员进入与离开每一节车厢时,一定鞠躬示谢,尽管根本没人会朝他看一眼。当然假如事事认真,礼数的周全到了繁缛的程度,时间长了会造成神经紧张,生活也会失去乐趣的,这就是为何人们常说,日本是一个没有幽默与乐趣的社会。以前喝酒可能是男人最大的娱乐,卡拉OK的发明与电子游戏机的普及确实给日本增添了不少活力。
我望着窗外湖水清澈湛蓝的芦之湖:“美幸小姐,这里的风景很美耶。”
她不无自豪地说:“当然啦,箱根是富士箱根伊豆国立公园的核心,周围丛山围绕,翠峰环拱、溪流潺潺。天气好的时候,由火山形成,好几平方公里大,海拔七百多米的芦之湖水倒映着富士山和箱根神社,是被誉为“白扇倒悬东海天”的一大奇观,景色十分优美。我们店在湖的顶端,看出去,湖、山、林尽收眼中,如画似的,很多当地居民来我们店里饮食就是为了来小坐欣赏风景的。我们这里的温泉久享盛名,有著名的“箱根七汤”,也就是七个被视为疗养胜地的温泉。此外还有箱根八里、早云寺、千条瀑、仙石原、九头龙神社等名胜古迹。坐上登山电车、电缆车和空中吊车登山,可以观赏逶迤的溪谷和优美的湖光山色。”
“我刚坐过电缆车,真的很漂亮。很可惜我还要赶去东京,否则我一定在这里多住几天,享受一下箱根温泉与山间的风景。不过人们经常说,在风景区留下一两个好的项目,可为以后再来提供最好的借口与动力。上个月我去感受了神户附近有马温泉的金汤与银汤,真的很舒服。特别是金汤,像金溶液似的浓汤,水中可见度才半公分,45摄氏度的水温,泡在里面舒服极了,就是小了些。”
“我也听说有马的温泉很好,不过在本州最有名的还是伊豆的温泉。在这附近的所有温泉我基本都去过,你如果有兴趣,我可以为你详细介绍。”
“对,我早就从日本小说,特别是推理小说中听过伊豆的温泉了,下次我来洗温泉一定到这里来找你了解。这里的温泉是男女分开的呢还是混合的?”
“现在因为外来游客的缘故,大部分大的与著名的温泉都是或男女分浴,或分时段男女轮流使用。只有那些较小的,主要是日本人去的温泉才有几个依旧是混浴的。”
又一条“海盗”船靠岸。随着几声响亮的“日安”,美幸忙着去招呼店里新来的几位西装笔挺戴着领带的客人。他们之间的言谈证实了我的猜想,只有中国代表团才会在游山玩水时还如赴宴似的衣冠楚楚。
站起身来,付了账,还未走出店门,日文“谢谢,欢迎再次光临”的招呼声甚至从厨房深处传来。我想那厨师一定是利用了反光镜,否则他怎么知道我步向店外呢?可能是刚才谈得愉快,美幸赶出来,特别多加了15度,用45度的鞠躬鞠了两次向我告别,我也满怀谢意地学着像她那样鞠了一个不知多少度的躬。
拦了一辆黑色的出租车,起步价660日元,前往小田原车站搭乘东海道新干线去东京。司机用遥控器调节着驾驶盘旁的彩色全球定位系统,向我用手语解释着我们要行的路线。半个多小时后,我已在火车站的新干线售票处。买了一张5点整开往东京的普通车指定席的非吸烟座位票。
离开车还有几分钟,在新干线站台上,人们整齐地沿着每节车厢即将停靠的位置,按地上划定的标志排成一列列的纵队。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位拿着小旗的车站工作人员。时速可达270公里的新干线被称为子弹列车,行使平稳、安静,坐着舒适,以东京为中心,自1964年以来已发展成为日本铁路交通的主要工具。突然,这些工作人员嘴里讲着日文,一齐开始向人们不断地鞠30度躬。一看车站上的大钟,原来时针刚指向5点,车子误点,他们在向人们道歉呢。在他们的鞠躬中,浅灰色的子弹列车驶进了站,再一看时间,5点零1分。为了火车误点1分钟而集体自觉地鞠躬请罪,其他民族看来是很难学得像日本人这种的认真态度。我坐过好几次新干线,这还是第一次晚点呢。
上个世纪70年代日本推理小说盛行时,其鼻祖松本清张的成名作《点与线》中的主角利用了不同火车来回的时间差作案,最后三原是从详细研究火车时刻表打开缺口,确定疑犯作案时间而破案的。当时生活在中国的我,认为如果火车晚点几分钟,整个小说就不成立了,火车到站时间哪有那么精确的。几十年来一直在我脑海中的一个疑问,现在似乎终于有了答案:日本火车根本不会晚点。
步进那些座椅可在车进终点站后旋转成另一朝向,从而所有座椅永远朝着车前进方向的宽敞空调车厢,突然想起明天在“东京大酒店”作的报告还未准备呢,看来今晚要开夜车制作演讲稿了。尽管只有一小时就到东京了,也得赶快抓紧时间打个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