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看,果真一张相片贴在原有的证上,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看来还是受了骗。但就像其他的中国假货一样,货尽管假,还是可以用,如果她考上了旅游证,就变真货了。但谁又知道她的话是否是真的呢?既被骗之则安之吧,怎么办呢,反正钱还在我的腰包里,最后的决定权在我这里。不过从她滔滔不绝的对中山陵的介绍听来,至少她的导游是合格尽力的,比起那些旅游团的导游要照顾那么多人,讲得也不见得好多少,她的一对一服务还算可以吧。
“我姓梁,确实是从上海来。你的这些知识哪来的?”
我俩脚下未停,她一边对着阶梯两边的装饰指指点点,一边诚恳地说:“学来的呗。我买了几乎书店里所有的有关南京导游的书,将主要风景点搞得一清二楚。你看我讲得还对吧?”
“还可以。不过我还没付你钱呢,你可要一直好好导到最后,否则要打折的哦。你这样一天能做几个呢?”
“最多能做一个。如果每天都有的话,每个月就是1500元,比在厂里上班或餐馆当营业员还强呢。我还有其他方法挣钱呢。”
“又是骗什么呢?看你也不像会害人的样子。讲给我听听,开开眼界,我不会传出去的。”
她朝着我微微地狡黠一笑,想了一下,用有些神秘的口气说:“我做的事情介于欺骗与诚实之间,但绝不害人,最多是让别人从口袋里心甘情愿地掏些小钱出来。”
世界上竟有这种逻辑。看来人为了生存赚钱是什么事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寻找借口的。
“譬如说我现在为你做的导游,尽管用假身份证骗你上了钩,但到现在为止,你没有发现我比正规的导游差到哪里去吧?我另外正在做的一份工是顶替人上学,学校在上海,每隔两周的周末上两天课,我从南京赶去,顶替别人上课,做作业,参加考试,当然用的是被顶替人的名字。”
连学生都有假的!“什么课?你能学懂吗·为何那人自己不肯来?为何不直接花些钱买一个证书更简单一些?”岂有此理,真是不可理解。
“是兽医培训班,三个月的课程,从生物化学,解剖,到兽医,兽药。本来就只要高中毕业的知识,我都马上可以成为兽医了,这两天正在背常用兽药的功用呢。那个人本来就是多年的兽医,不愿因上课而影响生意,减少收入,所以宁可出钱让我来顶替,因为政府一定要她有这张证书,否则不让她继续开业。对她来讲,听不听都一样营业,主要是混到那张证书,挂在墙上而已。所有开销包括路费、饭钱她全付,另外还给我100元一天的顶课费。这就是骗了老师,政府,但没有害人,是别人自愿拿出钱来请我去的。再过三个星期我就可以毕业了,好笑的是那老师至今都不知道我是谁。”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差一点问她是如何找到这桩差事的。人们常说从海外归来的人心地直爽,容易受骗上当,看来真不是虚传,什么都可能是假的!
“但你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能有稳定的收入吗?你家里一点都不管吗?”
“当然没有。有一段时期一点收入都没有,最穷的时候口袋中只有5毛钱。那时如果有人给我一顿饭吃,叫我干什么我可能都肯的。我一年回一次家,爸妈只要我弟弟有出息就行了,从来也没当我存在过。他们供他读书,什么事都不用做,而我却在许多省市流浪,为了有口饭吃。”尽管她一脸与年龄不符的老江湖、无所谓的表情,可是从她微抖的声调中可听出其对生活的无奈。
想起美国有一部经典电影《维克特与维克多利娅》,其中由《音乐之声》女主角朱丽·安德鲁斯演的女主角在穷困潦倒时,为了一碗肉丸子面,差点去满足小酒店主人的私欲。按照马斯洛人本主义的观点,人与生俱来就有本能的需要,这些需要导致生理、心理和人格的发展。需要的满足由低到高分为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从属和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与自我实现。只有当底层的需要满足时,才有可能追求更高的需要。对小雨来说,当她的生理基本需要,譬如食物和水等都不能满足时,哪还谈得上心理和人格的发展,管得了安定的生活、从属与爱与尊重的需要?扭曲基本的心理素质,如诚实与人格的尊重,都是为了得到生理的需求。那么那些讨饭的,诈骗的呢?
“你这样能维持生存吗?住呢?”
“我与一位男孩子合租一间几平方米的平房。就两张床与两张桌子,厕所厨房一概没有。”
“那不是很不方便吗?特别是男女同住一室,又不是朋友,你就不怕吗?那个男的也是那么穷吗?”
“便宜呀!一个月每人才200元。那人是个学生,跟我一样穷,老实得很。除了几件廉价衣服与一些旅游书,我根本没有东西可失去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只是那房子没有空调与电扇,夏天热得很。所以我没事的时候就泡在网吧。”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泡网吧也要钱的吧?”
“但是我在网上也能赚钱。”
“网上行骗要容易些吧?”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还没到能在网上行骗的水平。”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在网上找那些要求购买某些商品的网友,然后在网上寻找那件商品,找到后,做一下经纪,赚一些佣金。反正泡在网吧也没事,一星期也能赚个一两百。”
不知不觉,中山陵上面已经看完,往下鸟瞰中山陵全景,楼、台、亭、塔静静地矗立在群山环绕、万木森森的环境中,此起彼伏,或隐或显,山、水、云、树、陵墓建筑群融为一体,一片风水宝地呀,难怪孙中山当年会选中此地为长眠之地。我与她一起朝下走。“梁先生,你还想去哪里玩?玄武湖是否去过?那里风景很好的。”
但我更想去的是莫愁湖,不知30年来,莫愁女是否依然健在,她的居所有否更旖旎一些。于是就与她打了个车绕个弯从龙蟠路再转往中央路朝南,途中经过玄武湖的湖滨公园,来到莫愁湖公园。莫愁湖的湖面不算小,湖的周围是林林总总的楼盘,比起30年前是热闹多了,湖面上泛着各式各样的小船,有脚踏船,划桨船,还有电瓶船,莫愁是否会嫌烦呢?
“莫愁是洛阳人,随一个做生意的金陵人,也就是南京人,来到此地,并嫁给了他。莫愁很关心别人,大家有了难事都求她帮助。她不仅人漂亮,种牡丹也堪称一绝,很受百姓的爱戴,但也因此引来了众多的王孙贵族包括明朝太子的追逐。太子恋其美色,设计毒死了莫愁女的丈夫,并逼她入宫。她宁死不屈,就跳湖自尽了,周围的百姓都来悼念她,并把此湖改名为‘莫愁湖’。”小雨开始忠于职守地介绍起当地风景来了。
“你想不想听一下我30年前游此地时写的一首打油诗?”
“30年前你就来过?我还没出生呢。好呀。”
踱过胜棋楼,登上赏荷亭,苍茫群山抱莫愁,碧荷赤花献人民。青竹戏留迹,柏松欣青青,雨花路上谈五洲,石城湖畔话新宁。
她很直爽地说,“一般,但有那个时代的风格。以前的言论总是带有些革命的豪气,我们这一代人是很不习惯的。”
“那时我才十几岁,算是那个时代的青少年吧,胡乱涂鸦的,一个时代一种潮流么。你们现在用的什么‘酷’‘哇噻’的语言与我们那时的‘专政’‘阶级斗争’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不过我对你的故事倒比风景更有兴趣,你们这一代人的故事真是有趣得很呢。你还有什么赚钱的方法?”
“好,我再讲一个更绝的方法。为了能在好的餐馆吃上饭,不但不用付账而且还有收入,我在报纸上登自我征婚广告。描写得一般,但看上去很真实,有兴趣的人就会来电联系。聊过以后觉得不像坏人,就约在某家餐馆见面。当然这些餐馆事先都已经以导游的名义联系好,吃完后可有百分之二十的回扣。
约了见面后,当然这些男人们会请吃饭,并会彬彬有礼地让我点菜。我就挑喜欢吃的、贵的点上个200元左右。如来的人看上去有钱,就点它个三四百元的。吃饭的时候故意露出些不雅观的语言与动作,如挖鼻剔牙,以示教养较低,有许多恶习。天南海北地聊上一顿饭,希望走的时候对方对我没有兴趣,就两清了。当然有兴趣我也不会进一步去发展的。我的目的在于尝一餐美味,拿些回扣走人。几个月来,只有一个人吃完饭,账也不付,借故溜掉,害得我陪上一顿饭钱外,其余都乖乖地付钱走人。有时我能拿到80元回扣,比做一次导游还多呢。他们都是心甘情愿拿出钱来的,不是吗?
最绝的是有些女孩为了从那些好色的男人身上骗些小钱而又不致引起太大的反感,冒充可以提供特殊服务,与那男的去宾馆开完房间后,寻找借口或乘机溜之大吉,而那急色的臭男人还在房里干等,最后发觉上当还不得不付房费走人,她再去从宾馆的房费中拿回扣。甚至还有帅哥去冒充‘鸭子’骗同性恋的呢。”
我是彻底服了,这种故事真是现代的《喻世明言》、现代的《警世通言》与现代的《醒世恒言》。真是三教九流,各有各的生存之道。这么复杂的社会,像我这种长期生活在以诚为信的美国社会中的人,怎么能不被人骗呢?记得去年有一次在北京开会时,三个貌似老干部,冒充有名有姓的不同省份来的开会人员,前来我房间以消遣为名打麻将。直到我钱包中的人民币输光,他们以有事为由离去,我还没意识到他们是连档搭子,出老千骗钱的。直到开会期间再也没见到过他们,才知道上当了。眼前这小女子看来不简单。不过她倒是很直爽,这些故事倒不像是编出来的,毕竟还未老于世故,否则这种事情怎么能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露底呢?
从莫愁湖出来,天色已有些暗下来,“今天是我生日。”
“什么意思?是否也要骗我一顿饭吃?”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真的。不信你看我的身份证。”她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来递给我,“这绝对不是假的,我也不可能每天去作假,换上面的日期吧?”
余雯,1980年6月4日。正反面仔细查看,看不出任何改动的痕迹,肖像照也确实与身旁的女子很像,不过发式不一样而已。不过我已是真假不能辨了,真作假时假亦真呀!
“25岁大寿呢。生日快乐。是否要我请你吃饭,然后你再去拿些回扣呢?”
“不,不。你愿意的话,请我吃碗面就可以了,至少有个人与我一起过生日了。”
一阵心酸。普通人家的孩子与绝大部分的青年,25岁的生日聚会一定是一件大事,亲戚朋友同事热闹一番,送礼拍照,吃喝玩乐,度过那有纪念意义的一天。可她单身在外闯荡,连个一起吃生日面的人都没有,还要拉着我这个才骗来的“客户”为她祝寿。有比这个更凄凉的吗?宁可被她骗一顿饭钱而信其有,也压不下因相信她而希望她能有一个愉快的生日晚餐的恻隐之心,于是才有了夫子庙那顿晚餐。
出得店门,天色已暗,对面照壁上的彩灯闪烁,河两岸到处灯火通明,河中那些仿明代的灯船,悬挂着彩灯缓缓摇动着前进,几乎再现了朱自清那篇著名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的描述。望着小雨那充满着青春的脚步与身影隐入黑夜之中,心想一个孤女,既无一技之长,又无高等学历,要在这动荡的世界中生存而又不用出卖自己或去明抢暗偷还真是不容易,不知明天她又要发明出哪一种善骗手段去求得生存。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那天偶尔上网,发现‘南边飘来的小雨’也在线上。与她打了招呼后,她竟然还记得我。
“最近生意如何?导游证拿到了吗?”
“导游证还没拿到,但是我的生活起了很大变化。你还记得我与你讲的登征婚广告骗饭吃吗?”
“对呀。怎样,遇到黑帮,有了麻烦了?”
“正好相反。我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喜欢上我了。假戏作成真的了。我抵不过他的拼命追求,已经与他同居了。他是做IT的,收入很好,疼我得不得了,将我捧在手心怕化了。我现在每天在家温习功课,准备考导游证。不用在外奔波做事,每天还可上三顿馆子,从来也没有过这么舒服的日子。唯一的缺点是他比我小好几岁,孩子气很浓。不过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啊。”
真是一个结局完满的故事。但愿雨过天晴,从此余雯文路畅通,能考上导游证,有一个温暖的家庭而不再飘荡江湖。
后记:本书即将出版时,小雨在网上告诉我,她已取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导游证了,作为好几个旅行社的签约导游,忙得不得了,经常在全国各地跑,收入也很可观,整天想的再也不是如何以“骗”混饭吃了,而是如何安排游程,将队带好。同时正在准备考外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