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还没个尾巴，三丫就一骨碌爬起来，看了半眼表。一旦有梦，总是容易犯时间错误。
以变身的速度——套上衣服，趿拉上鞋子，洗漱完，将头发拧夹成一个公鸡尾巴的发髻。
掏出昨天插秧分的钱，放进自己的柜子里。大姐有病，二姐上大学，趁着插秧多赚点钱，自个儿零花，买点喜欢的东西，赶集时给家里买点菜……
等她扒拉吞吃完一碗泡米饭，收拾妥当，骑车赶到村头，路上已不见人影。糟糕，又迟了，她急忙踩上自行车往前冲刺。
五月的乡下清晨，被路边馥郁的槐花，熏得香喷喷的。人行其中，心也不禁跟花一样。
刚拐了头一个弯，就看到了银银妈。她又瘦又小干猴一个，却架在28式的大自行车上，一跳一跳，上上下下，错着屁股蹬车轮。没怎么加速，三丫就和她并排了。
“婶婶，你们都跑得快呀，还不到7点呢！”
“现在挣钱都跟抢钱一样，人一懒，吃屎怕都赶不上热的！你看连门都不咋出的张金贵的老婆，都撵着挣这个钱了！”
“我也奇怪，张建的婆姨还插秧呢。”
“她不插睡着去？3个那么大的贼爹，眼望着都要说媳妇了，她有多少‘牙齿’？”
三丫听得莫名其妙，再一细想，才明白银银妈说的是张金贵老婆。她们两个不知道啥时候结了冤仇，一条线上插了十几天秧，从没有往一起站过。
老远又看见小陈的婆姨。
“这个老不死的，孙子都好几个了，还受这个罪。”
五十多岁的女人骑车子肯定慢，看到银银妈和三丫，史桂芳松了口气：“姚桂花别都跟疯子一样的骑，撵得我气都快上不来了，你们就不要扔下我跑了。”
银银妈地震似的嘿嘿咧嘴笑，小眼睛拥挤成了缝儿，眼角裂开密密麻麻的纹道：“谁跟你一起骑呢？慢得跟个老牛似的。”
反正有银银妈和史桂芳两个资深的陪榜呢，慢骑就慢骑呗。三丫跟在后头，乐得缓缓精神，她自知比不上这些老婆娘，手脚麻利也嘴尖牙狠能下茬，能不说话就尽量少插嘴。
到了黄河滩上，一望无际的蓝天下，一望无垠的秧田，有的水色潋滟，有的绿秧莹莹。
村里的女人在一块田里已经插了两三行了。
提线的姚桂花趁着换行的刹那，拿着秧苗指着开始换水鞋的3个人，用哑嘎嘎的声音喊：“不要脸的才骑来，再回去睡去！”还不及把话叫完，她就一猫头吧嗒吧嗒插好自己的1米，同时呵呵的大笑着抄起一团泥巴，随手扔了过去。
拼命骑车累得懒得搭理，已经插秧的手快的乘机立腰缓劲，手慢的哪有工夫理会其他，闲话总有人说，心眼人人都有，有时候就要装糊涂，大家伙儿的事何必那么较真。有人会开玩笑，有人开得起玩笑，一起出来是挣钱的，又不是怄气，嘴边一定得有把门的，好好干活多多挣钱才是硬道理。
黄河堰上，这些成片的秧田，都是种粮专业户承包的实验基地。秧苗又硬气又憨实，负责监管的技术员让一根一根的插，开始大家都还不习惯，连着这些天下来，也就顺手了。一线插上来，半块田就浮现出了嫩闪闪的绿影。
插秧拉的那条线隔1米系1个红结头，一来为了使插的秧苗有行有序，二来防止有人不自觉少插。结了婚的女人往往心眼精细，多插一根少插一撮，说与不说，心里都积攒着疙瘩，专等换行换线的时候，紧跑几步，站到和自己亲近插得麻利的人的身边，而且尽量溜边边往线的两头站。就十来个人，可几乎是一线一排列。姑娘就显得愣多了。这一回，三丫被挤到了中间，左边是史桂芳，右边是张进祥的二媳妇红丫。这两个，一个手慢，一个心奸，弄得她首尾难顾，没得一点空闲。时常刚插完这一行，预备起身朝后挪，还没等她撩头，就被闪起的线绳弹的满脸泥水，来不及擦，又得赶忙下手插下一行。
一口气插绿了5块田。
眼见一块田又插上去了，蓝天下沉，转眼阴黑翻腾，闪电把一群黑猪一样的乌云，劈得轰隆隆乱叫，雨就哗哗的往下泻。
“赶快插，赶快插，就剩下几行行了！”
大家铆足了劲，齐心协力，冒着大雨把最后一片插完，才拔腿跑上田埂，到了路上，将自行车的车把一攥，哈着腰，紧急忙往有房子的地方颠。
浑身湿透了，又泥头泥脸，也不敢向人求情去屋里躲雨。一伙女人哆哆嗦嗦团在一起，没主意的不知道往左往右。
银银妈看到旁边一个大鸡棚，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撅屁股钻了进去。
看着大家都往里跑，三丫踌躇着站在雨中。
“傻丫头，还愣啥呢，身子要紧！”史桂芳一把把她拽了进去。
鸡棚倒是挺大的，有两间房子的空。可是乱糟糟的一群人闯了进来，就把仅有的5个主人惊得到处乱飞，咯咯叫着，最后集中到角落里议论发生了什么事。
浓浓的鸡屎味臭的三丫捂紧了鼻子。
“天都黑成了锅底了，估计雨是止不住了。”
“插不成就回家么，不能老躲到鸡窝里，等着给别下蛋呢！”
“那我就去把帐算清，钱一分，看雨小一点，就回家吧！”姚桂花说，“七块田，我算了有九亩一，就是三百六十四块钱！你们再算算，红丫，三丫！”
“你可给我们认清，拿上假钱就是你的。”
姚桂花呵呵的笑着，用手搡了一把张金贵老婆的宽肩膀：“7，我们张建开车的钱都是我点的，真的假的一看一摸就出来了！”
15个女人凑在一起，赛过一群麻雀，又笑又闹，鸡棚都快让玩闹话撑破了。
分到钱，三丫憋不住气了，顾不上雨大雨小，头一个骑着自行车往回跑。到了望远镇上，又冷又累又饿，就在南方商店，买了2个汉堡包、3个火腿肠、1瓶甜橙，坐在凳子上吃。
可能是看三丫走了，大家也呆不住了，前前后后也往回赶，又聚到了南方商店，大部分都是给孩子买吃的。
银银妈拎着一兜蛋糕，笑话史桂芳：“你们看看这个老馋婆子，嘴脏的还喝的是娃哈哈。”
“滚你妈的，这是给我那两个孙子买的！”
姚桂花直接回家了。嘎子和丫头在县城上学呢，这几天挣的钱，得给娃娃交勤工俭学费，马上夏天了，还得给他们买象样的衣服和凉鞋，不能穿得让城里人笑话。望着迷蒙的雨雾，心里还寻思：不知张建今天车开得咋样？
三丫又给弟弟买了1个汉堡包和1瓶甜橙。她们都说如果明天雨停了还去，她可实在不想去了，光来回骑车子就2个小时，今天要不是下雨，又得顶着月亮10点钟回家，浑身上下哪都疼，不了……唉，到时候再说吧！
雨淹不灭的槐花香，泼辣辣的在五月的乡下到处飘逸。
每天都有女人抱怨累诉苦喊疼，但是1个夜晚之后，她们又精神抖擞的像个战士，为1家子的光阴日子奋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