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偶是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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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春花落(1)

春花那个做死的傻丫头,不知道又躲到哪个阁老窝去了。从菜田里回来的席凤侠撂下锄头,伸缩着枣核头,半斜半眯着眼,屋里屋外找了个遍,连牲口棚鸡窝棚猪圈也钻进去搜查了一通。

“提壶水这么长时间,把人往死渴呢?”大媳妇红果看到春花不在,火炉子死的剩了个红心心,水壶也空空的,“咣当咣当”灌了几瓢冷水,拎着就走,“说是家里有个人,狲事都指不上!”

算了,闲了再找吧。平时春花怵得跟个缩疙瘩,哪儿也不走,今天怎么找不见了呢?活见鬼!刨一天菜地20块钱,得赶紧去,免得让人说闲话。席凤侠捞起锄头,撵在红果后头,离开了家。

枯涸败零的孔雀湖,像是真孔雀开了屏,忽然之间,清亮了,看清了一个人影。

蓝泠泠的湖水,把刚来的春天坦荡铺开。新绿的芦苇从淤泥里脆翠地抽出青剑,一大片开着星星点点红色碎花的水草,随风拧着柔细的腰肢。红花很小,每一朵只有豌豆大,但艳丽如血。它们漂浮在晃动的绿色里,散发着微弱的花香,不仔细嗅都闻不出来。小孩子都被大人警告过——孔雀湖边的水草花,千万不能下去摘,那里面住着专门拉人下水的水鬼。

围在孔雀湖畔的,是繁花烂漫的油菜地。神气活现的新枝嫩叶,绿盈盈地拥揽着满怀金花,那种肆意放纵,犹如得势者的招摇。和风潆洄舞过,花枝竟相招展,引得蜂来蝶往,翻飞无复,美丽的疯狂。

卧地映天,敞开擦亮的明镜一般的孔雀湖面上,不晓得,什么落了进去,激灵一晃,荡出无尽的涟漪。

你以为它真的在乎?波澜漫漫散开,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景物跟人一样,有时候多心思,有时候缺心眼,还有时候不明不白的,像秘密,像谜。

幻觉。

春山春林都结婚单另过了,但这些天忙着挣钱,中午和晚上的饭就搭伙一起吃。要是春花在家,好不好吃先不说,总能凑合着煮,苦乏了还能缓一缓。如今,她不知道跑哪去了,害得席凤侠前脚跟不上后脚,忙跑着做中午饭。红果不但不帮着出两手,还教唆着两个孙子拉着郑中国去小卖部买方便面。使老大春山去找找春花,他光着膀子晃来晃去,只是扑鲁着眼往锅里张望,再一说,就努着嘴嘟囔,“饿死人了!”老二春林站在太阳底下,让媳妇花妮一遍一遍用井水从头到脚地浇,两个人玩笑戏闹,全然不顾旁人。唉!养儿女顶狲呢,指望他们给抬头抱脚,简直是妄想!傻了的疯疯癫癫地害人,灵的瞪着眼睛把你往干榨!命咋就这么苦呢?席凤侠一边忙着做饭,一边不住嘴地扯前扯后没头没尾的独自唠叨。

下午在菜田里,席凤侠挺起腰杆准备歇息一下,身子刚一直,一串汗水从额头滑落,咸涩地蚀进眼睛。那一刹,汗水和阳光凛然交错,闪出个璀璨的光焰,刺得她一哆嗦,手里攥着的锄头也掉了,砸在脚上。莫名的惶恐,使她环望四周。然而,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劳动场景,打消了模糊的疑虑,她迷信的“呸呸”,向地上吐了两口唾沫,心想,说不定呆会儿回家,春花已经在屋里了。

春花没有回来。春山两口子和孩子吃完晚饭,没等席凤侠喘口气,多说一句,就紧赶着回自己的房子了。春林抱着电视看得恨不能钻进去,直到花妮耷拉着脸来找,才回了自个儿家。郑中国倒是出去了,但他越老越像愚木疙瘩,顶多到处溜达转磨磨。问?这些年因为春花丢尽了脸,见了人总觉得短下理了。再说问谁?都是看笑话的,稍微结上点仇恨,就骂你做了缺德事。早晨她忍不住问全二老婆,臊婊子当面还满脸同情,可是到下午就有人贼眉鼠眼地到处传说春花又跑了。席凤侠只好借口找鞋样还东西,像个偷鸡贼样的在村子前后里外地查风掠影。

躺在炕上,眼睛像被棍硬支撑着,怎么也闭不上。黑漆漆的夜,静悄悄地,烦乱的心像掉进了孔雀湖,沉甸甸的拖着她怎么也扒不着边岸。忽然,屋前的杨树梢头,传来两三声猫头鹰的惨笑,刺啦啦地裂开席凤侠的惦念——

春花到底上哪儿了?

又跟人跑了?

还是被人拐了?

新铅笔盒不见了!

春花怎么也不肯相信,她哗啦啦将书包里的所有东西都抖落出来。

书、本子一个也不差,惟独不见了她的新铅笔盒!

春山的书包,妈的箱子,春林草窝里的洞——她猴着凳子趴到柜顶上翻看,撅着屁股爬到地上在箱底寻找,被褥里、衣服里、簸箕里、筐篓里、粮食栈子,都没有!她一遍一遍地在这些地方搜寻,筋疲力尽后,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咧着嘴伤心地哭了。

新铅笔盒是她三年级学期末得的奖。

当她被老师推拉到领奖台上,又惊异又害怕,慌乱之间,看到了台下——那么多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心就扑扑地烧着了,像炕洞里的一块木头,呆头呆脑地听任着别人火烧火燎的眼光的摆布。不记得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最后回到教室,手里就多了一个新铅笔盒。崭新的,方方正正的,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和铁皮的混合味道。孔雀湖水的蓝底子上,游着一只大脑袋红鲤鱼。又大又圆的黑眼睛,总像马上就会眨动。张开的嘴里,吐出菜花黄麦苗绿桃花粉三个大小不同的水泡泡。

她的新铅笔盒不见了!

春花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怕爸的巴掌也怕妈骂败家子——只是暗自发呆,总不肯相信是真的丢了。想着想着铅笔盒就跃然眼前:红鲤鱼在游动在眨眼在吐泡泡……这样重复的臆想,使她不免有些神情恍惚。

失魂落魄了好长一段时间,春花偶然发现是春山偷了她的铅笔盒。小孩的仇恨像猛然碎裂的玻璃,棱角尖锐分明。尽管她知道打不过哥哥,但是顾不得许多,冲了上去,两只手铁叉子样的乱刨乱抓。一次一次地被推倒在地,爬起来还接着往上不要命地死冲。春山笑得越狰狞,他左手里高举的铅笔盒就越耀眼。春花的泪水和仇恨渐渐拧成无所畏惧地一股,她狠狠地在春山腿上咬了一口,几乎同时就感觉到肚子被踢了一脚,“嗵”地栽倒在地,在院子当中连续翻起了骨碌。春山挨了爸的一顿鞭打,而春花的额头上也落下铜钱大的一块伤疤,是什么伤的怎样伤的她全然不知。那样不顾一切地抢夺,还是没有能够要回铅笔盒。爸阴森森地说,春山是哥哥,是家里将来的顶梁柱,做妹妹的要让着点,不就是个破铁盒子么!

郑中国到供销社买化肥回来,掏给席凤侠一块花布,让她给春花缝件衣裳。

郑中国横躺在炕上,半张着嘴,打雷样的扯着呼噜。偶尔停顿一下,咂么咂么嘴唇,翻一个身,抽风似的用鼻子长长吸口气,才又恢复原来的呼噜节奏。

昏暗的煤油灯下,席凤侠一针一线地缝着。棉花捻子上头的火光总是跳来跳去,绕得人眼花。

“春山,把窗户关上!”

没有了风,火苗稳当多了,也亮堂多了。许久没有用新布做衣裳了,嗅着花布上飘出的香味,让人想起没出嫁那会儿和姐妹们坐在一处绣枕巾。一样儿的味道,却隔了这么久——她成了三个娃的妈!

“妈,是我的新衣服吗?”春林凑在一边,一会儿摸摸花布,一会儿拽拽席凤侠的衣襟。

“别乱动!小心针扎着!”席凤侠脸上的微笑在呵斥中还依稀存在。

“只有女人才稀罕花衣服!”春山蹲在地上,借着昏黄的光亮,用小刀削一块木头。他要做一把手枪。春林听哥哥这么说,便转移了目标,蹦了过来,“这枪能打坏人吗?”

“当然!——走开,走开!别挡光!”春山抽空用胳膊肘推开春林。

春花一直守在席凤侠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妈妈做针线。每一段针线用多长的线,席凤侠都事先目测过,总是能够达到缝好了线也刚好用完。在最短的线头上打结,需要功夫,席凤侠做得轻松又娴熟。

春花及时捧来线团,急切地请求,“妈,我来穿针?”她捏着针,迎着橘黄的灯光,微微咬着嘴唇,眼珠一动不动,瞄准针孔。由于太用心,小小的针眼又一时难以对准,手就免不了发抖,不得不努力克制呼吸,憋着气,直到把线穿了进去,才露出欢喜,骄傲地将针线递给妈妈。

春花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她的衣服不是春山小了穿不上的,就是用爸妈的旧衣服改的,每一件上都至少有一块补丁。补丁常常和衣服颜色相差很远,像一只只好管闲事的眼睛,盯得她浑身不舒服。所以,她走路时总是情不自禁地低垂着脑袋,不愿意看到任何人的眼光。

终于有一件新衣服了!春花按捺住时时涌动的兴奋,静悄悄地等待着。

当它还是一块花布时,就让春花想入非非。铁灰蓝的底子上,杏核大小的彩色小圆圈没有规律地串着,一些紫色蒲公英一样的花朵零星的盛开其间。底色似乎太阴暗了,像乌云密布的天空。幸亏还有那些活泼的小红圈小绿圈小黄圈小紫花。可是,它们为什么会被胡乱串连在一起,那些紫色的花朵为什么躲躲闪闪地开放?尽管她想不出来,但是沉浸在这样的联想中,有一种迷惑的快乐。

新衣服的样子做的极普通。春花知道有21个小黄圈18个小红圈13个小绿圈被裁缝成了半个,8朵被切开的紫花中,有一朵正在领口那儿,差一丁点儿就开全了。要是有一个口袋就好了。虽然她根本没什么可装的,但总会有东西让它显得鼓鼓囊囊。每天进入梦乡之前,她都要“兴致勃勃”地想几遍新衣服,想象穿着去上学——她可以高昂着头,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新衣服!每每想到这儿,幸福的笑容从夜的黑里浮出,梦也变得香甜了。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或者有,春花还没法领会,她只有11岁。

开学的前一天,春花就穿上了新衣服。春山虽然表面上装做不在乎,但眼神里的谗劲儿,随着眼珠子地转悠翻得到处都是。他把原本属于春花的新铅笔盒,故意拿出来显示。春林耍赖也要穿新衣服,坐在地上,哭着拉也拉不起来。着急出工干活的席凤侠只好给了他两巴掌。郑中国不乐意了,抱起哭嚎的春林,抬脚踢在席凤侠的腿肚子上,“妈了XYZ,儿子是你打的?不哭——哦——乖——明天咱们春林就是小学生了!”

吃完晚饭,春林追着要玩春山的手枪,两个人在屋里绕着桌子跑来跑去。春花帮着席凤侠洗刷完锅碗,端着脏水往外走。冷不丁,春山跳过来,撞到春花身上。盆子还牢牢抓在春花手里,但是脏水晃到了她的新衣服上!眼泪由不住地淌了出来,春花放下盆子,手忙脚乱地扑着身上的水,嘴里发出呜咽的哭声,“你赔我新衣服!你赔我!”春花越哭越伤心,声音就逐渐大了起来。

“谁死了?号啥丧呢?再嚎滚出去!”郑中国眼睛一瞪,凶神恶煞地镇住了春花。爸每次打妈时都这样,她害怕,就咬住嘴唇,把哭声阻住。过分的压抑使她浑身抽搐,额头的伤疤怪异地收缩。通过努力,春花好受多了,她低着头,竭力掩饰脸上还挂着的泪,拾起盆子,默默地走开了。

睡觉之前,在昏暗的煤油灯光忽闪着熄灭之后,郑中国说,“春花不上学了,在家帮你妈做饭。女娃娃锅子学好,屋里收拾干净,将来找个好婆家就行了!”

因为月光吧,窗户纸被浸透了,焕发出幽暗的黄光。春花眼里噙满泪水。她不敢哭出声,只是让眼泪从心里静静地流淌出来。它们涔涔地从眼眶里冒出,漫过脸颊,湿了耳根,濡进头发。还有一些钻入紧闭的嘴里,将又苦又涩的滋味,重新回流进悲伤的心里。

春山春林欢蹦乱跳地去上学了。春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跟前放着一捆湿稻草,手里机械地搓着草绳子。洗干净的新衣服晾在绳子上,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可能是昨天晚上,流了太多眼泪,眼睛又干又涩,看什么都恍惚。但凡洗过了水,再艳的颜色也会淡,新衣服也就不鲜亮了。衣服上不完整的彩色小圈圈小花朵,怎么看都有点可怜。妈临走时,嘱咐她赶中午,必须搓够一把子50个草绳子。唉,得抓紧时间,赶快!

院子里有一棵核桃树,长到房顶高了,今年刚挂了果。碧绿的椭圆形叶子,像一只只合拢的手掌,从褐色的树干里伸了出来,不知道要去抓住什么。小核桃,从丁点的毛毛绿豆,一日一日圆乎胖了起来,到青杏子那么大,转眼又大似桃子了。

隐隐约约,春花感觉背地里还有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树上的核桃。

果然,新明从院墙翻了进来,跳到猪圈棚上,攀着核桃树干,从枝叶间摘下一个、两个——

春花从屋里冲了出来,脸涨得通红,喊出的声音都吓了自己一跳,“不要脸——偷我的核桃!”

“啊——”新明冲春花张大嘴做了个鬼脸,然后连蹦带跳,敏捷地翻过墙逃到路上,看春花没有追出来,就故意又回过头,趴在墙头上,露出一张沾着灰土的黑脸,伸着舌头,撮出种种怪样,还将两枚绿核桃使劲晃给春花看,“来呀!来呀!抢来呀!”

春花又急又气,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新明躲进老羔家的猪圈。

一只黑猪吃饱了食,卧在柴草里,连眼也懒得睁,只是偶尔哼哼几声。

新明大大咬了一口绿果子,有点苦涩,连续嚼了几下,实在受不了了,“呸!呸!”他把满嘴的绿渣滓吐了出去,“呸!呸!”什么破果子,这么难吃!但是盯了好多日子——他左瞅右瞅,还是舍不得将冒险偷的果子扔掉。再吃吃看,他在另一个上咬了一口,可是没有再继续,皱着眉头,呲着牙,马上就吐掉了。“真难吃!”他狠狠地把两个果子扔到猪圈里,赌气地望了望那头傻猪,“给你吃吧!”

春花张着亮亮的眸子,一直静悄悄地猫在新明后面。她紧张地看着猪圈里的黑猪,害怕它忽然好奇或者勤快了,吞吃了核桃。

新明终于跑得没影了,她立刻敏捷地跳进猪圈,迅速地捡起被扔掉的两枚果子,牢牢抓在手中,飞快地跑回家。一路上,她的心像被什么压迫着,既不能畅快地跳动,也不能缓缓地平静,仿佛她才是偷东西的贼。

春花也没有吃过核桃。她谨慎地将它们洗净藏在自己的被子里,就这样也还不甚放心。只要一有空,就跑过去查看——好象被子没有被动过,好象,但是也无确切地证据证明,就怎么也抹不掉心头的阴影。她便煞有其事地假装扑扫炕上的灰土,然后乘机伸手去摸,直到实实在在的触到两枚果子,才释然。重复了几次,每回都是焦虑的担心,生怕核桃莫名消失了。

当她背着满满一袋子猪草回到家,看到已经放学的春林在啃绿核桃,咬一口吐一口。她刹住脚步,扑通扑通跳的心,仿佛被人一口一口地咬。她觉得生疼,额头的疤痕抽搐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姐,你怎么了?”

“……”春花无声无息地把猪草放在猪圈棚上,一边给猪扔草,一边努力把泪水闸住。

直到夜里睡觉,春花发觉两枚核桃好端端地藏在被子里,揪心的疼痛才缓解。尽管是她一个人睡在里屋,她还是等啊等。那段过程,悠长的像一根蜡烛,扑燃着微微的火焰,一滴一滴地溶成热泪,怠尽所有的心思。黑暗中,她热切地盼望着屋里的每个人都赶快睡着,好让她独自去品尝一下核桃的味道——她精心精意等待的果子真的很难吃吗?

的确是怪怪的,虽然春花说不出它的滋味像什么,但浸塞口齿的苦涩格外清晰。即使这样,她依然舍不得吐掉,而是带着一种朦胧的期待——也许是她不习惯这种味道。对,仅仅是不习惯而已——所以她坚持吃着——核桃露出有些硬的核。她连核桃核也没有放弃——虽然在黑夜里的黑被窝里,她还是嚼出了果核里的脆香脆甜脆嫩——原来他们都吃错了:核桃应当吃果核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