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后虬江路文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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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作家底性格和人物的创造(12)

这很像我少年时期所看到的,那种祝由科的江湖医生底疗法,把恶病移到泥墙上,把毒疽移到野狗上,于是:开刀的时候,不是病人疼痛,而是墙壁疼痛;于是:排脓的时候,不是病人秽臭,而是狗秽臭了——狗本来已经是一种秽臭不堪的东西,当病人底毒疽被所谓“仙法”移植到了它那癫皮和瘦骨上,那就更是秽臭得可怕,可恶,连病人自己看了也感到万难忍耐,而不妨打它,杀它,或必须打它和杀它了。而主要的,是这个病人以为:他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病了。

人们,那些人们,是这样仇恨犹太人,是这样蹂确犹太人。人们,那些人们,是这样露着牙齿唾骂。人们,那些人们,是这样捧着肚皮讥笑。但无论那是火一样的骂声或冰一样的笑声,在夏洛克,总是同样血肉灼痛,同样灵魂寒栗的。

如果说,犹太人贪财、好利一月旦夏洛克所要的,却是那一磅肉,一定要割那一磅肉,这已经是奇怪的。三千块钱的本钱,但是还他六千块钱他也不要,甚至“即使这六千块钱中间每一块钱都可以分做六分,每一分都可以变成一块钱,我也不要它们”,甚至连威尼斯他也不要,这是更为奇怪的。他那对象,那债务人,既不是一般的威尼斯市民,更不是下层的劳苦人民,而仅仅是:那威尼斯商人,拥有多数的商船和异常的荣誉的人,这不但非常奇怪,而且也非常特别的了。金钱会生金蛋,人肉连鸭蛋也生不出来。金钱是万古不朽的品质,人肉则割了下来不久就要腐败的。金钱可以购买全世界,人肉又没有任何的交换价值。人肉,不是支付手段,不是蓄积手段,没有流通机能,没有增殖机能。人肉,不能食用,不能药用,不能喂狗,不能钓鱼——但夏洛克,他自己是怎样说法的呢?他说:

可以钓鱼用呀:如果不能喂别的,总可以喂我底仇恨的。他曾经羞辱我,害得我损失了好几十万,笑我底损失,讥讽我底盈利,嘲弄我底民族,妨碍我底买卖,离开我底友好,挑拨我底仇敌;为了什么缘故呢?为了我是一个扰太人。扰太人没有眼么?扰太人没有手、五官、四肢、感觉、爱情、狂热?扰太人不是吃同样的粮食,受到同样的武器底创伤,生同样的病,同样的方法可以治疗,同样地觉得冬冷夏热,和基督徒完全一样的么?你假使刺我们一下,我们能够不流血吗?你假使毒害我们,我们能够不死吗?你假使欺负我们,我们能够不复仇吗?我们假使在别的地方都和你们相同,那么在这一点上我们也是和你们一样。如果一个犹太人欺负了一个基督徒,他将怎样忍受呢?复仇。如果一个基督徒欺负了一个扰太人,按照基督徒底榜样他将怎样忍受呢?哼,也是复仇。你们教给我的坏处,我就要实行,我假使不变本加厉地处置你们,那才是奇怪哩。这是夏洛克底咆哮,但也是犹太民族底呻吟。这是夏洛克底报复,但也是犹太人民底斗争——民族斗争么?形式和内容却如此矛盾。应该这样。也正是这样。这个夏洛克,就不仅是或不再是物质的贪婪,就不仅是或不再是个性的贪婪,就不得不是精神的报复,就不能不是社会的报复了。手中痉挛地握着武器的斗争,和手中痉挛地握着金钱的斗争,原来,这是斗争,那也同样是斗争,而且剑和剑的格击是同样爆发着金属的火焰,钱和钱的杀伐是同样流洒着肉体的血液。所以,这既是高利贷底一个本质的现象,但更是被压迫的弱小民族底一个反常的事态。这里是暴乱的、粗野的形式,但这里是隐微的、深沉的内容。

同样,鲜明地,从夏洛克所说的话,那他所实践的,所谓“坏处”,却正是那些人们所教育的,即那个社会所教育的,这一点应该也是看得出来的。因为这夏洛克底独白,在这里,又是作为一个社会法则而宣告的;那个社会,也不是什么别的,而是一个货币世界,因此夏洛克的罪行,所反映的就正是这个世界的活动和罪恶,而他那狂言,也无非是应和着金钱这种东西底呼声的回声。它就是食肉的性格的。它就是喝血的欲望的。海盗行为,高利贷剥削,或工业和商业的经营,差别的不是本质而是形式。那么,那些人们反对夏洛克,并不是他们自己比他生活得要好些,生活得比较廉介些,生活得稍微温和些;完全不是的。在戏剧《威尼斯商人》里,就没有一个人物不追逐金钱的,或是以直接的形式追逐金钱,或是以间接的形式——追逐美人,即使选择的是铅质的小箱子,好像“拿出他所有的一切来冒险”,’但在获得了那个美女的同时也就获得了这个金钱了;这就足够地说明了一切。而且,那些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这个夏洛克底生活方式,是完全一样的;并不是他夏洛克或犹太人创造了这样一种奇特的生活方式;那些人们就没有反对过他们自己,也没有反对过这个生活方式,从来都没有反对,将来也不会反对的。或者说,那些人们,如果没有反对他们自己,也就没有反对夏洛克;他们反对夏洛克,本质上,固然也就是反对他们自己;但仅仅反对夏洛克,本质上,又无非是逃避自己,或辩护自己。实在,那些人们,也是弄钱者,贪财者,食利者,原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拿来反对夏洛克,反对他一个人底弄钱,底贪财,底食利的行为的;即使这个犹太人是一个出众的天才,天才地弄钱,天才地贪财,天才地食利,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对的权利或根据的。但问题,却也就在这里了。

问题是:如果这个夏洛克是一个这样的天才的话,那么那些人们自己又是什么呢?那么他们自己又将怎样呢?一个天才,所以必然得遭受那整个世界的反对者,不过因为:这世界由于天才的存在,感到了从他而来的震撼,感到了它自己底渺小,感到那种无能、不幸和可怕,总而言之是感到一种威胁之故。那么,夏洛克底存在,对于那些人们就不得不是一个威胁的存在了。这就必须反对了,而且这种威胁,又是从漂泊无定的、卑微之至的犹太人来的,这就成为更为严重的事情,成为更为荒谬的世界了——世界被颠倒了,秩序被颠倒了啊。如果说威胁,难道还有更大的威胁吗?这是不可想像的。当世界的秩序被颠倒了,也就是人们的关系被颠倒了,这是不可想像的。也是不可忍耐的。被剥削和被压迫者,居然颠倒了过来,而以剥削者和压迫者底傲慢的姿态,狂妄地,然而又是幸福地,那么侵人了人们的社会生活、冒犯了神圣的殿堂,篡夺了荣华的筵席,这是绝对不行,绝对不行,第三个,还是绝对不行的。

但事情,还不是至此而止。

贪婪,贪婪到如此的狂热,贪婪到如此的冷酷——这还不是怎样重要的。贪婪,贪婪的专家,贪婪的天才——也还不是怎样重要的。在一般的场合,可以说,这也许一点也不重要了。在一般的场合,可以说,天才将终于被承认,死敌也终于相和解的——在金钱关系上,在资本主义的体系里,现象,一切的现象,就确确实实地是如此,明明白白地是如此的。但现在的事情是:这个贪婪的天才却是一个最卑贱的犹太人,这匹贪婪的野兽又是属于那个应该被压迫和被剥夺的犹太民族的;他自己既是多余的异类,而对象又是高贵的先生;而他那多毛的手爪所侵人的又是那些人们自己底钱包,而他那带血的牙齿所垂涎的又是那些人们自己底肉体;何况他还贪婪得上到沸点以上下到冰点之下,何况他还咒诅着秩序赞美着报复——这就万万不行,万万不行,万万不行了。

巨万的货币,无上的权力,一切的价值,难道,能够居然归于一个弱小民族么?整个的世界,全部的历史,难道,可以居然属于这个小小的人物么?难道,秩序应该变革,世界应该推翻么?难道,难道——这到底是难忍的,不堪的,荒谬的,颠倒的啊。

因此,作为弱小的犹太民族底象征,作为卑贱的犹太人民底选手的,这个夏洛克,却作为货币世界底化身,作为高利贷阶层底典型,而和那个世界、那些人们尖锐而紧张地对立了起来。

那么—人们就有权利笑骂起来,人们就以正义咆哮起来,人们就为真理行动起来,而那个世界沸腾起来了。

这不是隐蔽了那个世界的丑恶的面貌的吗。这不是装磺了那些人们的乌黑的羽毛的吗。于是,就真像只有这个夏洛克是一个吸血鬼,是他吸干了全世界底血,就真像只有这个犹太人是唯一的罪人,一部人类史所记载的全是他底罪状;反之,就仿佛每一个人都真正比他活得高贵得多,活得光明得多;就仿佛所有的人都真正保持了人性,从来都不喜爱猪肉,都真正具备了童贞,从来都不脾脱金钱。世界本来是好好的,可是却出了这个犹太人。

于是,这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当以高利贷的形式,在这个“犹太人”的社会概念中被如此肯定了下来的时候,那被压迫和压迫的关系,也就跟着亡国灭族的内容,在那个犹太人的民族命运上那样被否定了下去了。人们是清白的呢。威尼斯是清白的呢。欧洲大陆是清白的呢。货币市场是纯洁的呢。资本主义的世界是干净的呢。那么——因为夏洛克是剥削者,所以犹太人是剥削者,所以犹太民族是剥削者;因为夏洛克是压迫者,所以犹太人不是被压迫者;所以犹太民族不是被压迫者;因为夏洛克是吸血鬼,所以一切的犹太人都是吸血鬼,所以一切的非犹太人都是——只是那么一摊人血。

这个世界,现在,我们看到了:却是怎样可怕地以头为脚地倒立着。

但莎士比亚(W.Shakespeare1564—1616),颠倒这个欧洲世界,在他,却是异常勇敢和异常智慧的。因为,只有当这个世界,被颠倒了过来,那货币世界的本质才这样被暴露出来,那货币世界的人们才这样被捕捉起来。只有在被颠倒了的世界里,世界才呈现了自己,社会才表现了自己,现实才控诉了自己,人们才抨击了自己。因为,这个形象原来是这个世界自己,这个性格原来是这些人们自己。

但终于,这夏洛克,到底又遭受了他那最后的溃败了——虽然他,像通常的情形一样,像那些人们一样,像他们持有金钱或契券一样,他掌握着他那发光的钱币,他保有着他那“合法的”文契。他,所以终于无从逃避那溃败者,是因为,他不过是那么一个犹太人,他到底是属于一个小小的民族的小小的人物。夏洛克不可逃避悲剧的他那命运,正如同犹太民族不可逃避悲剧的民族命运。或者更为简单地,夏洛克所以不可逃避悲剧的个人的命运,正是由于犹太民族不可逃避悲剧的民族的命运。

那么,这里就没有喜剧。

在这里,一个被颠倒起来的世界,诗人又以粉碎的力量把它还原起来。

当整个的社会和夏洛克个人处于敌对状态,当全世界动员了一切的力量——货币底直接的力量和转形的力量,那么,作为一个小小的犹太人,仅仅的犹太人,即使有了钱,即使签过字,是还是得悲惨地陷到泥淖里去,痛楚地落到火网里去的。有钱也归于无用。签字也可以不算的。事情不过如此。而事实也正是如此。犹太人啊,即使金钱是你的第二个故乡,即使金钱是你的唯一的王国——那仍然是渺茫而难寻,漂泊而无助的啊。

但说到仇恨,在这个犹太人,这却是比蛇还要毒辣、还要纠缠的仇恨,这却是比铁还要刚硬、还要牢固的仇恨。因为这不是被侮辱的个人底仇恨。因为这乃是被剥夺的小民族底仇恨。

但说到报复。割一磅肉——不但没有割到一块肉,而且不许流出一滴血。不但放弃了利息,丧失了本金,而且还被剥夺了财产。这真是剥夺者被剥夺,报复者被报复了。

那么—喜剧吗?悲剧吗?

喜剧,是那形式;悲剧,是这内容。

听吧,犹太人!犹太人!—

全世界都在责骂。一部历史都在责骂。

于是,一个犹太人就是一个魔鬼。

于是,这个污秽的、流浪的小小的民族,在资本主义世界里,就永远永远陷落到第十八层的地狱里去了。

附记:本剧著作年代,据说为一五九五年。

据说当时在英国发生了反犹太人运动,于是莎士比亚写出这样一个剧本。

夏洛克

还是少年资本主义登上历史舞台的那第一步;从商业资本主义到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的跨步;但一跨步就碰到了绊脚石,但第一步就踢开了绊脚石;为这长途旅行准备了粮食,开辟了道路;是这样一个赤裸裸的历史内容。是这个历史内容,在社会生活中的反映,和在人们的意识形态中的反映;不但是反映,主要还是提出。

这绊脚石是高利贷。

这高利贷,则原来是封建剥削的形态之一。

封建剥削的剥削关系,以人格的隶属或否定作为基本的特征之一。但剥削到人肉,则是已经发展到最野蛮的形态但也是最后的形态了的。

剥削到人肉,是远远地超过了那过去的剥夺着人格的事的。则这所说明的是:封建的东西还是一个社会力量,而且还是一个可怕的社会力量。但可怕到非割那一磅肉不可,而且还非割那心头之肉不可,则是对于资本主义的憎恨底大,底深,底尖锐,底不可缓和,已经到了不可想像的地步。而我们,也就从这个夏洛克的形象上,看到了那喷射着烈火的燃烧的眼睛,那磨厉着纲刀的震荡的手爪了。看到这样的报复性,看到这样的残酷性,我们是,也如同触到了那可怕的仇恨,受到了那可怕的威力似的了;何况那是幼小的资本主义底鲜嫩的肉呢。

但,到了只有割取人肉而不再能够主有人格,到了这样狂乱而不再能够照旧从容,那么,这难道不是封建权力底失堕么。这难道不是敌对力量底逼来么。这难道不是后卫底死战么。这难道不是前途的哀哉么。到了这里,我们,不是在看到了燃烧的眼瞳中的烈火的同时,也看到那烈火中的泪水么。不是在看到了震荡的手爪上的钢刀的同时,也看出来那震荡就是痉挛么。

这里,又是一场历史的斗争。在夏洛克,则是一场赴死的战争。

但债款是可以放弃的,而人肉却必须育割者,那意味,并不是什么“现实主义”的贪欲的行为,而是一种精神统治的保持的要求;这里已经不是一般的利益的问题,而是最后的斗争问题。

但“神圣的”法律呢?它,对于两造将怎样裁判,对于自己将怎样行动呢?它,还是拥护权力呢?还是崇拜金钱呢?还是做历史的车轮呢?还是当历史的尾巴呢?法律将以第三者的资格为这案件——历史斗争发言。

条文没有改变。契约上签着字。因此,嘴巴里说的话是复杂的,心里说的话则是单纯的。法律——是资本主义的东西。

法律站到历史面前来。法律就是资本主义的法律。

于是,签过了字和卖过了钱的人肉,受到法律保护,而不可侵犯,不可宰割,人格的第一次的不可分割。人格的独立。人格被法律承认,在法律面前——也被敌人承认。

法律站到真理面前来。法律最初地宣读了人权宣言。

人,第一次的胜利。人,以肉体击退了、战败了、粉碎了夏洛克底一切,他底存在和他那金钱。人,而且在这一大的胜利中把自己解放出来,把自己发展出去。

法律站到资本主义面前来。

法律站到胜利面前来。

不利的条件成为有利的条件。不利的地位成为有利的地位。法律的胜利。

资本主义的胜利。历史的胜利。人的胜利。资本主义人格化了的历史的胜利。

人的尊严。人权的保障。人身的自由。人格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