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庭院深(眉心)
庭院背阴处,还留有残雪。轻微的寒气晃动帘影,金猊香炉里烟息香冷,床上的锦被翻卷红云。
我端着一盆热水搁在架上,绞了热毛巾递给公主。公主将脸细细拭净,将毛巾拿给我。
“眉心。”她突然开口叫我。
“奴婢在。”我原本想给她整理一下床铺的,闻言连忙应道。
“帮我梳妆,可好?”
说着,她已径自走到华贵镜匣前坐定,将一把象牙梳递过来。
我见状不禁一笑,走过去接过象牙梳,轻叹道:“公主也没给奴婢拒绝的权利。”
“眉心,你若真想拒绝我,就不会从我手中接过梳子了。”她轻笑道。
我低着头,低声答道:“公主说得是。”
我将她的头发放下,细细梳理。
沉默片刻,她开口问:“眉心,你觉得如今生活如何?”
“公主突然这么问,奴婢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我答道。
“比起之前在秋苑,如何?”她又问。
我想了想,道:“不必总是对着四面墙,自然是自在许多。可是……”
我欲言却止。
“可是什么?”她追问着。
我看着镜中她的容颜,叹道:“可是,公主不见得比那时开心。”
她展颜一笑,手指触及自己的脸颊时,笑颜已增上一丝落寞:“我,不开心?”
我定定颔首:“前几日,公主与玉公子在吟凰楼是出了什么事?公主回来后,总不见开怀。”
“眉心,你讨厌翼人么?”她抬起眼,笑着问道。
我不很自然地笑了笑:“公主说话,尽喜欢东拉西扯。是奴婢先问的公主,公主不答反问也就罢了,还问如此不着边际的问题。”
她突地一笑:“我不过是突然想起,以前在秋苑的时候,你曾对我说,他们是妖人,会引来天灾,早该死绝的。”
我苦笑一下,垂着头道:“公主记性可真好。”
她笑了笑,话语里多了分坚持:“我想知道原因。”
我不由叹了口气:“奴婢与他们其实并无过节,会说那样的话也是小时家里人教的。以前,一不听话,家里人就拿翼人出来吓唬人。久而久之,对翼人就心存畏惧。还有祈天师筠竺一事,据说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不明生死,但下场终是惨淡的。奴婢的娘亲每每警戒,做了坏事,就会受到她那样的报应。”
“报应么?”她神色微变,笑得冷艳,“每个人身上都会背负着各种罪,那些罪是不会消失的,但有些事却非做不可。”
我想了想,道:“奴婢愚钝,实在不知公主话中的深意。”
我为她将小双髻梳好,取一支碧玉发簪固定,将两朵淡绿色绢花插入发间。她今日穿得素净,浅绿窄袖衫,绿白间裙。
我后退两步,将她细细打量,不由一笑:“公主素妆,也是这般好看。”
她闻言低眉一笑:“化妆就是女子的战袍,在奔赴战场时,一定要化妆。”
“这话听着耳熟,似乎鸿妃有跟公主说过。”
“眉心,你的记性也是好的。”她又是一笑,“她教了我很多事,可是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她所教给我的那些东西。她总是跟我说,身为鸿家的人应如何如何。可是,如果我不是鸿家的人,那么是不是就不用照她说的话去做?”
我闻言心中一沉,强笑道:“公主,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公主不是鸿家的人……”
“我的母亲,就是筠竺。”她斜睨了我一眼,轻轻微笑。
我慢慢睁大眼,震惊不已。
她站起身,与我平视:“我是翼人所生的孩子,也算得上半个翼人。这样的我,惹你讨厌了么?”
我慢慢回过神来:“公主尽喜欢耍人。”
她笑得绝艳:“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不由后退了两步,脸色苍白:“公主说得奴婢都不知所措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叹道:“眉心,你就知道敷衍我。”
我双膝一折,跪倒在地:“公主,奴婢不敢的。奴婢自小就是鸿妃选中专门伺候公主的。无论如何,公主都是奴婢的主人。”
她笑得尖刻:“你还真敢说。”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她,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她稍微平复下来,冷冷一笑:“其实,你早知道我不是鸿妃的女儿了,对不对?”
我垂下眼帘,不答话,感觉自己的双手在微微地颤抖。
她继续道:“真不知岚妃怎么得知此事的,借此收买你。”
我朝她慢慢一叩首,道:“奴婢对公主是出自真心的。公主总说奴婢敷衍,可是如果奴婢存心敷衍,当然什么都会回答,什么都会说出口。不过,奴婢也会有回答不上来的时候。”
她闻言微微沉吟,突然轻笑出声:“眉心,你愈发牙尖嘴利了。算你说得有理,起来吧。你可知,此次我为何将你也带来凉州?”
我长身而起,想了想,道:“公主有何吩咐,尽管跟奴婢说。”
她又是一笑:“你就将我在凉州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岚妃,如何?”
我闻言错愕地抬起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她含笑着继续道:“我很信任你,自然什么都会跟你说。然后,你再将我们说的话转告岚妃。”
我更加吃惊:“公主,这是要奴婢当岚妃的细作?有这样的必要吗?”
“若无必要,我何必多此一举?”她长叹出一口气,感觉像是陷入一种比水还凉薄的境界里,分外的寂寞与无奈。
“公主觉得,岚妃会趁机……”我明白过来,脸色登时全变。
“连你都觉得我那样做过分了,更何况是她?”她掩袖一笑,“权力得到的越多,我失去的东西也越多。终有一日,我会众叛亲离。”
我连忙道:“奴婢……”
“你讨厌我!眉心,你是讨厌我的。请你深深记住这一点。我是翼人,还残忍地不让岚妃母子相见。你那么疼爱瑶妹,很同情她们的遭遇。”
她话说得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诱惑,让我听着听着,仿佛真的心生出她口中所言的动机。
然后,我微微一笑,带着些许的难以捉摸,回道:“奴婢明白了。”
她闻言细细一笑,一瞬那,我错以为眼前这位笑意深刻的女子是已逝的鸿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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