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暂离别(眉心)
才停未久的雪,又纷纷扬扬起来。
夜很是静寂,细碎的声音频添寒意。
中夜已过,东方未白,摇曳残灯,慢慢熄灭。
手中的回信不是来自岚妃,却是清老的。
这件事,让我很是疑惑。
身后突然一声轻笑,我慌忙将手中的信收入袖中,循声望去。
看清来人后,我连忙施礼:“奴婢见过凉州侯爷。”
她用眼将我打量一番,道:“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这地方原本就是侯爷的,侯爷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我答。
“话虽如此,我却来得不是时候。若有什么想欺瞒的事叫我不小心撞见了,总是不好的。”她目光一利,直盯着我的手。
我脸色微微一白,故作镇定:“奴婢不明白侯爷的意思。”
她冷笑道:“你不明白不要紧,我明白就行。你跟我一道去找你家公主,她自然也会明白。”
我低眉顺眼道:“公主此时刚好歇下了,不宜打扰。”
我能感觉她目光无形而扑面,很是逼人。
片刻沉默后,她突然一笑:“你这小丫头果真瞎了眼!你想怎样是你的事,但你不能阻碍我的事,否则……你可明白?”
她每说一字,声音就冷一分。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抬起眼看向她,口气却更为卑微温顺:“奴婢明白侯爷的意思了。只不过,奴婢无心也无力去阻碍侯爷的大事。关于这点,侯爷尽可放心。侯爷志比鸿鹄,一言更能定奴婢生死,奴婢不敢的。”
“志比鸿鹄?”她冷笑着,“我对如今的地位并无不满,一言也不能定人生死。我追求的,不过是有朝一日,一言能定本州之人的生死。”
“奴婢实在不明白,侯爷为何只想当一州之侯?”我问出口。
“你不明白的事,还真多。”她带着些微讽刺。
我垂着眼,温顺一笑:“奴婢是替别人问的。侯爷要人性命,也得让人死个明白才是。”
她以一种睥睨天下的神态看了我一眼,施施然道:“不站在同一高度,就不能相互理解的话,我就一步一步攀登至极限。”
我实在无法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也不知这跟我的问题有何关联。
正在我沉思之际,她突然向我伸出手来:“把你藏着的东西交出来,我还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我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悄悄将信丢进一步的火盆里。
火烧得极快,她奔过来已然抢救不及。
“啪”的一声,我只觉脸颊一阵沉痛,口中涌起丝丝腥甜。
她怒道:“不识抬举!留在这世上也没用。”
我抬起眼,看向门外,大声一呼:“救我!玉公子!”
趁着她分神之际,我连忙以最快的速度奔出房间。
必须得去找公主!现在只有她救得了我!
我边奔走,边想着这个念头。
第一次, 我觉得长廊蜿蜒,曲折难行。
突然,我后面的衣裳被人拉住。
一瞬那,我的心陡然提到嗓眼上,血液疾迅飞奔开去,呼吸就那样被生生扼住,让我无法言语。
我近似认命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眉心姑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我从那死亡的恐慌之中解救出来。
我又惊又喜地睁眼看去:“邹公子?!你怎会至此?”
他向四下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有事找倾吾,眉心姑娘,你能否带我去见她?”
我面现难色:“本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现下奴婢正被凉州侯爷追杀。”
他垂下眼,一笑:“我点了那侯爷的睡穴,如今她在眉心姑娘的卧室歇息。”
我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捂住自己的胸口,平复一下情绪,道:“如此,请邹公子随奴婢来。”
我们二人疾步走过长廊,穿过一道偏门,绕一片树林,迎来一段长桥,临池起了一座小楼。精致飞檐重积起白雪,楼的横匾上飞扬起“听雪”二字。
我轻扣门扉,低声呼喊公主。
不多时,听见衣裳摩擦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屋内的灯也亮了起来。
我推门而入,公主披着衣裳坐在桌前,神色有几分不悦:“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我走过去,低声道:“邹炽炼邹公子有事求见。”
她面现疑惑:“这个时辰,他怎会出现在此?”
我笑道:“公主传他进来一问,不就清楚了。”
她斜睨我一眼,才道:“眉心,请他进来。”
我应命将邹炽炼带入屋中。
公主已衣衫整齐地坐着,见我们走入,款款站起身来:“邹公子,未能远迎,多有失礼之处,请见谅。”
他回道:“倾吾,该说失礼的人是我。这么晚了,打扰你休息了。”
趁公主请他入座之时,我已将茶端来。
公主微微一笑,施施然道:“邹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他用杯盖挑了挑茶叶末,一脸担忧:“倾吾,请速速离开凉州吧。”
公主看了他一眼,一笑:“可是令尊也来凉州了?”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走?”他神色认真而严肃。
公主又看了他一眼,那神色倒像是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君上已下命让令尊捉拿我,我走到哪都是一样的。”
他闻言有些痛心疾首道:“倾吾,你这是何苦?你跟着那群谋反的人,是不会有好的结果的。”
公主低眉一笑:“跟着璟璜,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闻言叹出一口气:“但总不至留下骂名。你知道吗?我父亲已经大发雷霆,还说不拿你治罪,誓不为人。”
“令尊早看倾吾不顺眼,所幸倾吾不是为了他人的看法而活的人。”公主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倾吾,你趁早收手,或许还有转机。”他继续劝道。
“如果璟璜早些抓倾吾回去,也许倾吾还能收得住手。如今,已然太迟。”
公主这话说得缓慢,有种沉重透过,缓慢静静流淌在这间有些空旷的房间里。
他忍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我真不希望亲手抓你去送死。”
公主浅笑道:“你如今抓我回去,我必死无疑。”
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深刻的感情,令我这个旁人也不觉动容。
良久,他低声道:“我若是要你死,又怎会连夜违背父亲的意愿特来告知?”
公主微微撑大双眸,一时无语。
此时,他站起身,道:“天快亮了,我必须得回去。否则,这府中的人和父亲都会发现了。”
公主站起身,凝望着他,然后上前拥抱他。
他的嘴唇抿成一线,默默无言。
我想公主和他都已明白,这是他们最后的诀别。
我将他送走。
重回小楼时,天已露出鱼肚白。
公主仍坐在方才的位子上,见我走近,抬起头看着我:“眉心,我真没用。”
这副懊恼的模样,倒有些让人同情。
我微微一笑:“公主,何出此言?”
“我有些自负。以为现在什么都可以自己做,不需要只被别人保护。可是,我连‘对不起’‘谢谢’都说不出口。”她斜长着双眼,低声道。
“公主的意思,奴婢觉得邹公子明白的。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口的,不是么?”我安慰她。
她闻言轻轻一笑,但还是挣不开眉间的那份惆怅。
我静默片刻,绕开话题:“公主,凉州侯要杀奴婢。”
“她的消息,真快。”她不由赞了一句,然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眉心,你试探过她了?”
我面带疑惑道:“她说,不站在同一高度,就不能相互理解的话,她就一步一步攀登到极限。奴婢实在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明白。”她微微一笑,“她只是没走出羁绊。”
我大着胆,问了一句:“那公主呢?可走出羁绊了?羁绊太多,就会迷失自我。”
她以手覆额,重重叹了口气:“眉心,你总告诉我,一家人在一起如何如何好。可是,因为有亲情的牵绊,一旦失去就会痛苦。并不是口上说放下,便能放下的。”
我想了想,道:“公主还在为鸿族长的事,责怪玉公子么?”
她缓缓摇摇头:“不为鸿瑷,而是为了母亲筠竺。”
“筠竺是被玉公子所杀?”我微微震惊,“难道传言是真的?”
她闻言目光一利:“什么传言?”
我边想边道:“奴婢也不大清楚。只是以前听长辈提过,说祈天师筠竺犯下重罪并未被处死,而是被囚在九州的某处,永不见天日。”
“是凉州的蒿里山。”她笑得有些空灵。
“就在凉州?”我惊讶地望着她,“上次公主与紫首辅来凉州……”
“我只是想见见她,没想却害了她。”她轻轻笑着,可是给我的感觉却像要哭了。
那样忍着不哭的辛苦模样,让人看着心疼。
我柔声道:“公主,想哭的时候就哭出来,这也是一种坚强。”
她定定看了我一眼,将脸上的笑意肆意开来:“不能哭!无论多么艰苦,都绝不能哭。若哭了,脸上的妆就会花掉。不管妆化得有多淡,脸都会变得很丑。母亲从很小的时候就教导我,无论何时,都必须让自己光艳照人。”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奴婢无法明白公主的想法,但无论公主想做何事,奴婢都会站在公主这边的。”
她闻言扬眉一笑:“即使我想谋反?即使我不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即使将来胜利了,也必须承担起骂名?”
我慢慢地抬起眼,微微一笑:“公主,奴婢也不是正义的一方。不过,奴婢偶尔会想当当英雄之类的。而所谓的英雄,并不总代表着正义,而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女主角这边。”
她闻言掩袖一笑,神情欢愉而绝艳:“我必须承认,我的母亲比我厉害。眉心,你或许是这么多年来,她给我的恩赐。”
我不禁倒吸一口气,正想跪下。
却被她伸手拦住:“眉心,也许我该给你找户好人家。”
我闻言又羞又惊:“公主是要赶奴婢走?”
“我没说现在。”她微微一笑,“可是,方才你领邹炽炼进来的时候,给我感觉还不错。眉心,你觉得邹炽炼如何?”
我不由啐了一口,红着脸道:“公主自己作孽,竟要推给奴婢。”
“我当你是一家人,才会多做这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算了,既然你不要邹炽炼,他日若我们胜了,只好赐他一死了。”
“公主,不能这样。邹公子很有上进心,学而不厌,算得上是人才,杀了,岂不可惜?况且,从洄溯到璟州,他一直很照顾奴婢,是奴婢的恩人。”我连忙道,顿了顿,我叹了口气,“奴婢身份卑微,配不上邹公子。”
“是邹炽炼配不上我家的眉心。”她笑了笑,“我为你们主婚,日后你们的孩子可要叫我干娘。”
我羞得脸红至耳根,狠狠瞪了她一眼:“公主越说越当真了。”
她有些笑有些认真道:“我想给那孩子最好的,让那孩子一生幸福无忧,不受束缚。如果那孩子喜欢全天下最大的权力也没关系,我可为那孩子得来。”
我闻言吓得腿软了,身子直往地面坠,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厉害:“公主,请别再寻奴婢的开心了。奴婢从不敢动这样的念头,那,那……”
“我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穷紧张什么?一副承受不起的模样。”她“咯咯”一笑,极不以为意。
“是承受不起。”我敛容正色道。
她迅速看了我一眼。
我跪倒在地,深深朝她扣了一首:“奴婢可以为公主赴汤蹈火,但奴婢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涉足权势。奴婢只愿他们食能果腹,衣可御寒,身体无恙,一生平安,有片瓦遮天。”
屋内突然陷入一片沉默之中,我听得自己略为急促的不太均匀的呼吸,心悬至嗓门眼。
良久,公主突然轻笑出声:“眉心,还是你看得明白。好,我不为难孩子。不过,你和邹炽炼的媒,我做定了。”
我想了想,道:“如果奴婢那时还留着性命,就凭公主做主。”
她闻言笑了一下:“眉心,你越来越会说话了。我保你,总得知道前因后果才是。”
我将事情的大致经过向她说了一遍。
她沉吟一下:“原来连清老也插足此事,事情似乎越来越丰富多彩了。好吧,既然要闹,就闹得再大些!眉心,我们回奚言。”
我微微一怔,然后道:“那奴婢这就去收拾行李。要叫上玉公子吗?”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必叫他。我要与这些人断绝关系。”
“哈?”我不由觉得困惑。
她已然催促道:“眉心,你快将东西收拾好。顺便叫辆马车,天一亮,我们就走。”
我领命而去。
辰时刚到,我带着包袱扶公主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待我上车后,马车立即沿着辰州大道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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