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梦流连(楼攸繁)
孤月凝空,落寂萧萧,尘埃落定,飞鸟绝痕。
这样静寞的夜晚,在这动荡的年代,多多少少有些不合时宜。
我用袖子拂去院子里亭中那张长椅的积雪,长长叹出一口气。
多年来刻意忽略的那抹疲倦,在心底慢慢匍匐逼近。今夜,我已多少能够感觉得到一些了。
这样的日子,真想快点结束掉。
但是,我还在等——必须得等到最后的客人走了,我才能离席。
这是长久以来所接受到的教育,早已根深蒂固至骨髓。
我半闭上眼,坐在长椅上。
“小右!”
阿左一路呼着我的名字,在撞上走廊的那盆盆栽后仍很英勇地向前冲。至我面前时,已气喘吁吁了。
她年纪都不小了,做起事来还像个孩子似的,怎么说也说不听。
我慢慢地睁了一下眼,微微挑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语调微扬:“嗯?”
“离岛的事,你听说了么?”她一双飞目闪动着惊异的光芒,没有半分的安分,“你家丫头在搞什么鬼?胳膊怎么尽往外拐呢?竟然还跟你对着干。”
我沉吟一下,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小右,看你的反应,你都知情了。”她瞪大眼睛,用手指了指我,“难道,这次又是你的安排?”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孩子们就是淘气,互相闹着玩。”
她不信地盯着我,质疑地问:“你敢说,这一次的事,与你无关?”
我举起手,做了个发誓的动作,认真地回视着她:“相不相信我?”
她看着我的眼睛,眨了一下眼,然后眼里泛起一丝疑惑:“真的只是那些孩子在闹着玩么?我怎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想了想,眼睫轻轻一扇,柔声道:“事情能复杂到哪去?顶多再加上一颗可敬可爱可怜的慈母之心而已。”
“是下下?!”她惊愕地瞪大眼,继而很是疑惑,“可是,为了什么呢?”
我眼神一轻,有些疑惑,或者说是作了一个疑惑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只对制毒这一件事,感兴趣。”
她横了我一眼,撇了撇嘴:“不是你让我帮你的么?既然答应了你,我当然就得做出相应的觉悟,免得日后你怪我。”
“你还在怪我将你的毒丢在凉州境内?”听到她略带责备的语气,我柔声问。
“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件事,我原本都快忘记了,你干吗又来提醒我?”她脸色一黑,哭丧着脸。
我见状不由掩袖一笑:“那你要怎样,才能彻底忘记这件事?”
她咬着手指,想了想:“连唯一的一瓶‘彼岸花’都被你家丫头拿去给小莲那丫头吃了。要不然,我还能拿来吃了,忘记一些前尘往事。”
“只怕‘彼岸花’给你吃,是一种浪费。你不是百毒不侵的么?留给别人,岂不更好?”我耐心道。
“我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认识你这样的女人!我还不如把这辈子炼制的毒药统统吞到肚子里,眼睛一闭,脚一蹬,就那样一命呜呼了。”她恨恨大呼。
我慢悠悠地呵出一口气:“可惜……”
“可惜就算我吃下所有的毒药,也不一定能死成。”不等我说完,她已接口道。
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顿了顿,她突然用很认真的神情问我:“小右,这一次,你和下下,非得要你死我活不可么?”
我极少见到她用这么认真的表情说话,先是怔了怔,然后才道:“又不是我想这样的,这次下是铁了心要换下邵王了。而我身为紫家的长媳,必须维护邵王的利益。”
“这些体面的话,你留着跟别人说吧!我要听的是真话!”阿左生气道,目光变得咄咄逼人。
我微微扬起眼,柔声着反问:“难道,我所言,不是真话?”
“小右,我不懂呐!”她用手握住我的衣袖,死死拽住,黑白分明的脸上爬上了几分的痛苦,“我和你,都相处了大半辈子了,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心口微微震动,轻呵出一口气:“阿左……”
“你有什么好的啊?我想了很久都没想出来。”她迅速地瞪了我一眼,“论权势,你比不过下下;论情谊,上姐比你强上百倍;我最爱的是制毒,凉州比洄溯方便、自由得多。可是,这么多年,我为什么还是呆在洄溯这个鬼地方呢?那是因为,我一直当你是朋友。那你呢?可有将我当成朋友?”
“有的。”我轻声道。
正因为将她当了朋友,所以才逼着她这么多年留在我身边教歈儿。我不想对她做得太绝了。如果她现在是跟下一条战线的话,我就必须想方设法对付她。
“小右……”
“嗯?”
“你就是闷啊!”
“嗯。”
“我不管你了。我要拿你家宝贝试毒出气!”她大声宣布,“现在就去!马上就去!”
我稍稍偏了一下头,微笑,唇形不变地“嗳”了一声。
顿了顿,我看了一眼天上的孤月,柔声道:“阿左,倓儿还在郄峰。帮我带她回来,可好?”
“你自己不去?”她原本已走出亭子,听到我的话后,探回一个脑袋,问。
我慢慢地将目光拉回,笑得优雅:“我还要赏月。”
她闻言怔了怔,突然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家丫头,是你亲生的么?”
“是。”
“赏月,比你家丫头的性命还重要?”
“阿左,如果你可以拿你的孩子来制毒,那么你就该了解,赏月也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我慢慢地说,“今夜的月色,和昨夜,或者明夜的都是不一样的。错过了,就再也没有相同的了。”
“那你家丫头呢?”
“你不是要去找歈儿?”我低眉看着自己的手,“何不趁机与歈儿一游郄峰?近来,你们的心情都燥了些,正好可以散散心。我并不介意,你顺便跟郄峰的那些人,玩一玩。”
阿左闻言眼睛不由一亮:“我可以找那些人试毒么?”
“你爱怎么玩都可以,只要将倓儿带回来就好。”我柔声道。
“那只小鬼降也能给我玩?”她满脸期待地望着我,早已忘了方才的那些疑问。
“如果下同意的话,我当然不会反对。”我微笑。
“我去跟她说!”她乐滋滋地一路奔去。
我目送着她离去的身影,将眼睛眯回阿左出现前的状态。
脑子里有很多声音在回响,吵得脑子很乱。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啊?”倓儿前不久这样大声质问着我,脸上尽是怨怼之色,“我怎么连个人偶都不如呢?我恨你!我要报复你!”
“你以为你所做的那些事,比哀家高尚得到哪去么?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别人不知道,难道哀家也会不知道么?”下掩饰不住的冷笑和咄咄逼人的目光犹在眼前。
“攸繁,紫家托付给你了。”他深深喘了口气,极为郑重其事。良久转为很虚弱的声音,道,“没有实现许下的承诺,是我对你不起……”
“请不要赶我走!你教的,我都会努力地去学好。我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女子的,会更努力更努力的。”绛莲那张满是哀求的脸,总是挥之不去。还有那个一脸惊恐、眼神空洞的孩子,站在她身边手足失措地死死拉住她的衣摆。
“原来是你?!”那双因愤怒和杀意而血红的眼,凄利如鬼怪地死死盯住我,仿佛想把我就那样拖入无尽的地狱深渊,让我万劫不复。
“把那个孩子交给我吧!”蓉泠清冷的声音,不曾改变……
还有一些更早更嘈杂的声音,扑天而来,夹着哭泣的声音无法听得分明。
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拖入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任我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了。
“夫人。”
紫浦苍老的声音,将我从那如梦如幻的境地里生生拽回。
我慢慢地睁开眼,只觉后背冷汗淋漓。
“夫人。”紫浦见我仍有些恍惚,又叫了我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平缓下心绪,柔声问:“有事么?”
“太后召夫人入宫一叙。”紫浦苍老的脸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平静地如一坛早已沉淀了的老酒。
“来得可真快。”我长身而起,“我去换身衣裳。歈儿和阿左的行装麻烦你先收拾好,倓儿的房间也先收拾出来。”
“是。”紫浦应声而去。
我回房中取了件外套,款款走到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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