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借惊辕(楼攸繁)
那已有一顶软轿候着。
我向四下里看了一眼,走上轿。
轿子沿着玉衡长街稳稳东行至天权路,再南行达天玑门。脚步不停直驱宫中侧门紫宸。
轿落下,我走出轿门。
眼前是长长的甬道,尽头便是下所居住的宁和宫。
悠然缓行于甬道,脚踩着残雪发出簌簌的轻响。
印象里宁和宫的某个角落有一株红梅,花色如血,极是惹眼。而这株红梅,似乎成了我所记下的宁和宫的全部。
这个地方,我真的不常来。
上次来,是和阿左一道。那时,上还极为风光。
如今风光依旧,只是都成了别人的了。
“容奴婢通传一下。”
小公公尖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才惊觉已到了宁和宫宫门外。
敛足门外,朝他微微颔首。
他旋即转身入屋通报。
上次引路的那位公公,不知何时换掉的。看来下身边的人,想待得长久仍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正想着,那位小公公已去而复返。
我跟着他往里走,从西侧耳房直入,经一屏风连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水晶帘动处是下的寝宫。
我走了进去,裣衽而拜。
下连忙让身旁的人扶我。
我在她左侧坐下,两人寒暄数语,然后陷入沉默之中。
原本,我和她就没什么话好说。阿左在的时候,总是一个劲地聒噪。因为阿左对什么事情都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所以有阿左在的时候从不会冷场。下又要跟阿左解释。而我,通常只会在一旁无言微笑。
“小右。”她的眸子依如从前那般明亮动人,仿佛不曾受到岁月的影响。
“嗯?”我偏着头,作了个困惑的表情。
“阿左,刚刚还在哀家这。”她想了想,缓缓道,“她跟哀家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不过,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人就跑了。哀家希望小右你能替她把话说清楚。”
我微微地笑了笑:“阿左的事,妾身不是都管的。”
“可是,阿左很清楚地跟哀家说,是小右你让她来征求哀家的意见。”她向四下里扫了一眼,“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
在场的数名宫女、内监纷纷颔首称是,一副不容我狡辩的架势。
我轻轻一笑:“是什么事呢?总是跟毒有关的。阿左热心的,也就这样一件事。”
“鬼降。”她简单地说。
“玉忠的那只?”我微笑反问。
“嗳。”她语调微微扬起,“玉忠死去三年了,那只鬼降更在多年前就已然失踪了。如今突然如此活跃,你不觉得事有蹊跷?”
“蛊毒之类的事,妾身不是很懂。”我道。
她闻言不禁笑出声来:“小右,脂粉斋的人不懂蛊毒?你越来越喜欢说笑了。”
我慢慢垂下眼,柔声道:“妾身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拜师脂粉斋的,所以无法像太后你们三人那么精通。”
“小右,你不必如此谦虚,也不要这么急于将事情推脱干净。事实如何,你和哀家都心知肚明。”下凤目一挑,目光尽显清明。
我缓缓抬起眼眸:“说得是。只是现在的势局是孩子们的势局,我们似乎已不便再插手下去。”
“哀家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她抑制不住地冷笑,“你都给哀家设了这么多年的局了,难道要哀家乖乖地往里面跳么?一句‘不要再插手’就来敷衍哀家!”
我轻轻叹了口气,倒没想过她会将话挑明开来。怔了怔,柔声道:“妾身并没有给太后设什么局。”
“你骗得了别人,但骗不过哀家。”她话中带了分戾气,但并不是浮躁的感觉。
这么多年了,她身上仍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官家大小姐的脾气。我们四人当中,数她家世最好。打一出生,她就占据了比寻常人多得多的东西。
说句实话,我并不讨厌她。
虽然她向来说什么,别人都只有顺从的份。但这个人,就是有那样的资格。
就算现下她一心想扶持她的小儿子晋刑公为王,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夏侯家从很早以前就是邵国很古老、尊贵的一个家族,它的显赫源于它培养着邵王的王后。犹如逃不开的命运,紫家“帛锡”所选中的邵王,往往都会看中夏侯家的女子。就算一开始娶的不是夏侯家的女子,但最后登上后位的人却总是夏侯家的。细细算来,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个被世人称为“褦襶子”的靖隆君上。传闻,他与秦殇还有过一段渊源。
夏侯家的实力与城府,由此可窥一斑。
所以,下说出这话,并不是全然没有根据的。
我的眼里渐渐染上一层忧郁,神情诚恳:“妾身只是想做好紫家的长媳而已。”
“哀家也只是想让小儿子得到更好的。”下凤目一扬,锐利的光芒自眸子里射出,暗含魄力。
我的神情显得更加真诚了:“同样身为太后的儿子,太后欲置另一位于何地?”
她沉默了一阵,低低笑出声来:“以前在脂粉斋的时候,哀家就跟你说过,你这辈子都注定要在紫家的影响下过生活。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变。小右,你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紫家的阴影呢?做什么事,都以紫家的意思为意思,有意思么?”
“请太后不要岔开话题,现在讨论的并不是妾身所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不是么?”我柔声道。
“在哀家看来,我们就是在讨论这样的问题。小右,每个人对事情的看法就直接影响到他做事的决定。”她慢慢从坐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我的面前,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态盯住我,“哀家实在不明白你所执著的那些事。在哀家眼里,那根本不值一提。”
“妾身也不能明白太后的偏心。”我轻轻叹出一口气,“妾身知道太后不相信天命,不过妾身信。”
也许正因信天命,所以才不敢违背。
她闻言狠狠咬了一下牙,冷笑道:“如果哀家信了什么天命,又怎会有如今的夏侯淳?你说你信天命,那为何还那样拼命地想改变着什么?小右,你信的不是天命。你只不过是,不相信你的努力能够换来奇迹。你感到不安了,对不对?”
我慢慢地抬起头,望入她的眸子,柔声道:“感到不安的人,并不是只有妾身。”
她不怒反笑:“小右,以后的事,哀家还拭目以待呢!你愿意怎么着,那是你的事。哀家不会被你影响到的,绝对!”
我低眉一笑,神色温婉:“都不知道太后在说什么。”
“这么多年,都没有受你的影响。现在自然也不会,往后更加不可能。”她目光笃定地望着前方,不再看我。
我眉睫一扇,低低一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往往当时觉得无关紧要的事,到了后来都成致命之伤。”
她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句话,哀家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望你好自为之。”
我低眉不语。
片刻的沉默后,我起身请辞,离开了那个令人有些窒息的地方。
这样的夜晚,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冷的。
我拒绝了下的安排,独自在深宫里徘徊。
心跳得有些快,感觉有点恐惧,但这样的恐惧并不会使我放弃或畏缩。我十分镇静,对于自己所做的事十分清楚。
缓步地朝宗庙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是坚定。
这是最后一次的逃避。
在一瞬间,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快、自由和了无牵挂。
宗庙门外的两尊门神,在忽明忽暗的大红宫灯下,显得面目狰狞。
我推开那道沉重的朱门,款步走入。
这地方平日里就极少有人会来,所以阴气难免有些重。
我双手合十,跪于历代邵王的灵位面前,诚心祈福。
过了片刻,一道阴影遮于头顶。
我慢慢睁开双眼。
“我在庙外看到大门开着,所以进来看看。”
一个沉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随声而来那人已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
“邹大哥,巡夜辛苦了。”我眼睛直直盯着那一排排的灵位,道。
他低低一笑:“哪及妹子你操劳?这么多年,你一个女子扛着那么大的一个家族,委实不易。”
“邹大哥突然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眼睛微微朝旁一瞥,柔声问。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我知道妹子的辛苦,别人未必。如果有些事我能替妹子扛,妹子可不要不好意思开口。”
“邹大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妹也不推托。确有一件事,需要大哥助我一臂之力。”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那双经历过战争的双眼仍带着战场上犀利警觉的光芒:“是怎样的事?”
我沉吟一下,缓缓开口:“小妹想向邹大哥借一样东西。”
他眼中警觉的光芒更盛:“我实在想不出,我还有什么东西能入妹子的眼?”
“早知道邹大哥如此没诚意,小妹就不厚着脸皮向你讨了。”我笑言。
顿了顿,我不经意地问起另一件事:“炽炼贤侄,近来可好?如今有关他的风评淡了不少,小妹都无从得知他的消息了。”
“那个不肖子!”他恨恨道,大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邹炽炼迷恋着尚倾吾的那段时期,一直都是他心中的痛。
淳淳严父之心,由此可见。
“攸繁!”他突然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邹大哥,何事?”我柔声着问。
“那个妖女,如今在奚言兴风作浪,你……”他欲言却止。
“嗯?”我偏过脸看他。
他目光陡然阴鸷:“让她出洄溯前往璟州,可是你的主意。如今,可是放虎归山了。”
我神色不变,心平气和道:“当时邹大哥并没有反对,不是么?”
“那是因为你向我保证过,不会有问题的。”他声色俱厉。
我微微挑起眼:“那在邹大哥看来,如今已经出现问题了么?”
“难道还没有么?”
“就算真的出现问题,再去追究是谁的责任也无济于事。更重要的是,该如何解决问题才是。”我长身而起。
他亦站起身来,神色微缓:“你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小妹方才向邹大哥要的那样东西……”
“说!”
“惊辕弓。”我缓缓而清晰地回答。
他闻言微微一怔:“你要我的弓箭做什么?”
我微微一笑:“小妹不会白拿邹大哥的。如果邹大哥肯借弓箭一用,那小妹就出让另一样东西给邹大哥。”
“总不会是紫家的承影吧?”他冷笑着以玩笑的态度道。
“承影不是小妹所有,小妹能出让的只能是自己所有的。”我柔声着说,“邹大哥硬要小妹拿出的话,不仅为难小妹,更是难为邹大哥了。”
“那你想拿什么跟我交换?”
我轻呵出一口气,柔声细语道:“小妹将自己的把柄出卖给邹大哥,你意下如何?”
他闻言愣了愣,继而大笑起来:“你要出卖你的把柄给我?我没听错吧?你……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让别人抓住自己的把柄呢?”
“那先前邹大哥跟小妹说要替小妹扛什么事呢?”我不答反问。
“这……”他迟疑着。
我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细细道:“我猜,应该是关于檀榭园的事吧?”
他神色一沉:“果然是你。”
我慢慢地走开几步,衣裙轻柔得如行云流水那般:“不要紧的,邹大哥。即使知道事情的始末也不要紧的,你没有证据,对不对?没有证据的话,小妹就不要紧的。”
他向我逼近一步,戾气扑面:“你,你知道你都在做什么吗?”
我慢慢挑起眼,语调微扬:“嗳。”
他重重叹出一口气:“你这样,钧狂岂能安心九泉?”
“钧狂?”我低声重复着这个因许久不曾提起而变得生疏的名字。
“我答应过钧狂,要替他照顾你们母子三人。”他缓了口气,有些语重心长。
“当时我也在场。”我垂下眉,“我也答应他,会替他看住紫家的。”
“那你还……”他紧锁双眉。
“邹大哥,借你的弓一用。”我打断他的话耐心地说,“君上命你调查檀榭园一事,时限快到了。你再交不了差,只怕要受到处罚。你不是没有证据么?小妹给你便是。”
他一脸狐疑地盯着我,良久才问:“你借我的弓,想做什么?”
我作了一个发誓的动作:“我保证我不是去做坏事。”
他不信地看了我一眼,口中却说:“我不能失信于钧狂,他是我兄弟。”
我淡淡回道:“邹大哥不是亲手抓过兄弟么?小妹算来算去顶多也就只是个弟妹而已,没什么好手下留情的。”
我说这话丝毫没有半点要讽刺他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陈述着事实。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当年的事,怎能全怪我?那样的情况,忠义难两全。”
我低声叹喟:“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如今斯者已逝,再多言亦是无益。”他长出一口气。
我从袖子里探出一块牌符递过去:“邹大哥,你可愿意跟我做这个交换?”
他并不伸手过来接:“妹子,这件事告知君上后,你可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将会受到牢狱之灾,或许还会牵连到紫家。”我轻声道,声音有些哑哑的。
下一定不会错过这次良机,定会落井下石。
“洄溯如今正值多事之际,你怎么还要掺合一脚,令局势乱上加乱?”他不露声色道。
我慢慢抿嘴一笑,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这是战争,所有的人都必须赶赴杀场。在这个战场里,会死掉的人,只有败者。局势并不是因一个人的掺合而变得混乱,那必须得由很多人自我的冲突。毕竟人都是自私的,欲望是每个人天生就有的。如果是邹大哥你,会为了别人而让步自己的欲望么?”
他闻言微微皱了一下眉:“攸繁,你今日是怎么了?都不像你了,你素来话都不多的。”
我慢慢地一笑,声音温和而不带任何感情:“我想,以后都没有这样的机会。邹大哥,你真的不答应小妹的请求么?”
他咬了一下牙,终于松口:“我答应。”
“谢谢邹大哥成全。”我低眉一笑,尽是柔婉。
他将我手中的牌符拿走,惊辕弓甩在地上:“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因为……”
“小妹无论如何都会做到的,就算邹大哥不答应,小妹也有的是办法。”我弯下身将惊辕弓拾起,眼睛直直望入他的。
他眼瞳微微一缩,眼底尽是怒意:“我知道,你就是有那么卑鄙。”
我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又是一笑。摇了摇头,拿着惊辕弓慢悠悠地走出宗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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