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韶华伤(楼攸繁)
疏疏的林,淡淡的月,黯然的天映衬着山脚下满地的灯火,更显得我所处的地方阴森萧索,隐藏着无限的黑暗。而这黑暗,已经渐渐地向着那灯火之处匍匐逼近。
我远远地看着那个优雅的身影朝我而来,心里一直很平静,没有一丝的躁动。
春意寒峭,我的衣杉瑟瑟微颤。
终于,在他来到我面前时,我看清了他的脸——真是一张可以媚惑众生的脸,美得不似真实。或者该说,这样的脸,原本就不是真实的。
那只是一张美丽的面具,起码在我眼里是如此的。
他微微挑起眼,眼里的寒气扑面而来:“你找我?”
我“嗯”了一声,继续看着山脚的那片灯火。
静静地,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比那寒风更具凉意。
我微微偏过头,与他目光相接,作了个询问的表情。
良久,他突然笑出了声:“你找我,难道不是有事么?怎么现在,反倒要我先开口呢?”
我闻言作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要有事才能找你。我没事可做,所以想到找你叙旧,不可以么?”
“叙什么旧呢?”他笑了一下,寒意浸尽的眸子深处有着某种东西隐隐翻动,显得格外幽黑深邃,“紫夫人,惊似乎没有什么旧,可与你叙的。”
我掩口一笑,柔声道:“玉秋惊没有,但晟白有。”
他眼底掀起波澜,然后渐渐平息下来,毫无笑意的眼直视着我,笑道:“那你找错人了,晟白在璟州。”
我笑了一下,微扬起眼,作出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缓慢而清楚地说道:“难道你不是那个晟白?”
他闻言神色微微一变,随即转为镇定自若:“惊不过一介商贾,而晋刑公晟白是一州之侯,二者怎可相提并论?”
我细细端详着他的容颜,柔声轻叹:“你的模样,变了许多。”
他神色不变道:“你要我怎么跟你说,你才明白?我不是晟白,是玉秋惊。”
我沉默一下,独自微笑,看着远处的某处虚空:“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晟白。所以,别企图对我隐瞒。我相信,下也和我一样清楚。”
他神色先是一紧,随即一笑,近似执拗地说道:“惊不是晟白。”
我伸出手,轻触上他的脸,柔声道:“面容可以改变,心却不能改变;未来可以改变,但过去无法改变。你还是个孩子,不明白人生是不可以重新来过的。我们都只能以过去的生活为基础。这一点不会改变,也不用想着重新去恢复已经被破坏的过去。因为过去的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他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避开了我的手,冷冷地看着我,并不言语,神情倔强得仿佛多年前那个被父亲责备不务正业却因我出言劝解而免去了责罚的少年。当时他看着我的神情也像如今这般无二,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
我将在半空滞了一下的手放下,宽容地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
沉默片刻,他开口道:“攸繁……”
“嗯?”
“有些事,我还是想弄清楚。”他带着三分沉思七分疑惑道。
我笑了一下:“玉秋惊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
他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颇有些有奈:“我想问的是,晟白的事。”
“那你是承认,你是晟白了?”我低眉一笑,柔声反问。
他神情显得更为无奈:“从小到大,惟独对你,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又是一笑:“你对霓落那丫头,不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闻言,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我见状不由有些奇怪,他对霓落当真在意至此么?就连提起她的名字,都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
“都不知道是谁对谁没办法?”他强笑了一下,“她是个傻瓜!我怎么可能会拿一个傻瓜没办法呢?”
“也许正因为你过于聪明了,所以遇上傻瓜的时候才会没办法。”我细细地柔声道,“因为傻,做出的傻事往往会很窝心。会觉得窝心就会不忍心,会不忍心了才会动心,会动心就会痛心。”
他突然抬起眼迅速地看着我,目光犀利如剑:“你似乎很清楚。”
我垂下眼,笑了笑:“我是过来人,即使没有亲身经历,看的毕竟也不少。”
“我听那个人提过,钧狂似乎也很傻。”他突然笑起,不经意道。
“他?”我声色不变地笑了笑,“他不傻,只是痴罢了。”
“他心里,总是装着别人?”他说得更不经意了,“所以,到最后,他死了?”
我闻言,慢慢抬起眼,无比惊异地看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想说,钧狂是我害死的么?”
“难道不是么?”他笑得很是优雅,“钧狂不死,你怎么执掌紫家?你难道不是因为紫家的权势,才会想方设法地嫁他?还是说,你是真的喜欢他了,才像嫁给那个男人?如果是后者,那真是太可悲了。那个男人,竟是因为你的嫉妒而死于非命的。”
我心里大大地动摇着,脸色煞白,竟觉得有些站立不住。
他说的并不全是事实,却也说中了一些事实。
我接近钧狂的动机从来都没有单纯过,只是自私地为着自己的欲望。不,也许那样的私欲是否是我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所以到了最后,当钧狂死于战场时,我甚至不知是该伤心还是该感到喜悦。也不知陈杂在心的各中滋味,哪一样才是真实的感受。
那时我既没有哭,自然也没有笑,仅仅是面无表情。因为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钧狂的死,所以连身为人妻在失去丈夫时那种伤心欲绝的表情都没有。
为此我那因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悲伤过度的婆婆从那以后就对我心存不满,直到过世之前还心心念念着。若不是当时紫家的家权已落在我手中,她有所顾忌,也许会将我扫地出门也不可知。
或许,我真的有想过,如果钧狂死掉的话……
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曾经存着这样的心思,所以钧狂才会死去?
如果他真是应验了这个想法的话,那么或许钧狂真的是被我害死的。
片刻后,我缓了缓情绪,眼中尽是惆怅:“反正人都已经不在了,再去追究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闻言原本有些病态的苍白的脸微微涨红:“我只想知道当年发生过的事。”
我看着他满脸坚持,笑了一下,没有言语。
这个人,跟公输家的那个孩子讲的时候,何其洒脱?可是,一旦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会失了平常心而变得执著,无法轻松。
果然,还是个孩子。
“你不是说要跟我叙旧?”他冷冷地看着我反问道。
“嗯。”我应道。
他语气转为犀利:“那你这是哪门子的叙旧?”
我看了他一眼,那眼极慢,然后柔声道:“你不是很想忘记过往么?为此不惜让玉褚帮你改头换面。可如今的这份执著,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他闻言垂下眼,顿了一下,略带着自嘲地一笑:“没觉察真相是无知,不能知道真相是无能,而逃避真相则是软弱。我,不想再无知无能软弱下去了。”
我不由地叹出了一口气:“你让下告诉你,不是更好?她毕竟是你的娘亲,是娘亲的话,一定会告诉你的。她那么疼爱你。”
他眼中的光芒随着我的话语而逐渐冰冷阴鸷起来,与他那副雅然雅致的模样完全不搭:“她的疼爱,我承受不起!”
如果让下听到这话,该有多伤心啊!
身为一个娘亲,想要给自己孩子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这样的心意,又有谁能够否定?可是,娘亲往往会忽略掉这些是否是孩子真正需要的。
源爱之殇,可悲可怜。非但伤人,也同样伤了自己。
突然间,我觉得下其实是有点可怜的。那种想要付出却无处付出的感觉,应该也是很痛苦的吧?
我幽幽地长出一口气,细细道:“霓落,是我养的孩子。”
他的眼睛微微一睁:“所以说,她果然是你派到我身边的奸细?”
我闻言笑了一下:“其实,她是降莲那孩子带大的,我只让她在府上住过几日。所以说,基本上,我跟她并无多少接触。反倒是你,与她相处了那么多年。我说的话,她未必会听,但你的话,她定会听的。”
他瞳孔微微缩紧,声音平得近似一线:“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背叛了我。”
“她有没有背叛你,是如何背叛你的,这些我通通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一定会死。”我慢慢地说,不带任何感情。
如果那次在宫廷里她没有认出我的话,或许她还能够平平静静地呆在这个人的身边。
现实之所以残酷,那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什么如果。
所以,当她认出我的那一刻,已经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上了绳索。
因为身为娘亲的下,怎么可能会容忍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身边存在着这种可能的危险因素?她必然会想尽办法除去。
毕竟在下的眼中,我永远都是那种心机重重的女子。
如此说来,霓落那孩子死得还真有些冤。
如果她不是认识我,也许就不用死了。
我在心里暗暗地叹出一口气,也许这种感觉,就叫做,愧疚吧。
他目光突然一利:“你和她,有什么样的过节,那是你们之间的事。请不要连累旁人!”
我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扬声一笑:“是旁人,就不会受到牵连么?这个道理,在这里何时也适用了?难道,你没有连累过旁人?怎么可能?”
他沉默一下,突地笑出声来,身上所有的戾气陡然一撤,又恢复回那个雅然的贵公子:“攸繁,王兄的九州,我收下了。”
那一笑,充满着妖魅的诡异气息,我仿佛看到他身后那个玉褚的影子。
我微微扬起眉:“如下所愿?”
他又是一笑,那种气息更加凝重一分:“然后,拱手赠予他人。”
“能够告诉我,赠给谁么?”我柔声问。
他低眉浅笑:“尚倾吾。”
这孩子,难得如此老实。
于是,我不禁提醒道:“为了一个外人,抢自己哥哥的东西?那个孩子,比自己的兄长还重要么?”
“因为是紫家的人,所以当别人要跟紫家选出的王争夺时,总会忍不住站在紫家的立场为邵王开口?”他不无讽刺地道,却不会显得尖刻,反倒觉得他是在陈述事实。
我被他这种淡淡凉凉的态度弄得有些刺痛。
那是比水还凉的一种感觉,无形却分外扑面。然后慢慢渗入血液、骨髓,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也许正如他所言,我说出这样的话已几近本能,习惯性地在维护着紫家的利益。
呵,真是可怕的习惯!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从小就被当成紫家的长媳培养着,那些教条早已溶入骨子里了。我早已不知自己对事情所做出的反应,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是一种习惯。
在脂粉斋,在紫家,无论遇到怎样的情况,我都能拼命地忍耐着。
因为秦殇常常对我说:“九州就是一座大宅,所有的人来来往往,但都只是旅客罢了。身为紫家的长媳,不管有任何的不适,都不能在客人面前表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