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月宫春(夏侯淳)
深深的车辙,在月影冻结的大地上,辗转前进延伸,这条路变得无始无终。
我在些微晃动的鸾驾里,意识渐渐变得遥远模糊起来。
岁月如矢,穿过遥远的时空回忆,似乎就要迫近眉睫了。
可是,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差一点点就可以清朗起来了。
也许,正如小右所言,我这辈子都过得太过于顺心如意了,以致如今想去回忆过往,竟发现没有任何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喜欢这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也大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
按理说,我应该要觉得心满意足了才是。可是,我还是莫明地觉得有所遗憾。
那么,我所缺少的是什么呢?
我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找了很久了。可惜,至今仍是无法寻得。
这个深宫里,呆得久了,连人也不免会沾染上寂寞的气息。
细细一算,住进这深宫内院中,竟差不多有二十载了。
二十载,仿佛仅仅是晃过一个交睫。
可人生经得起几个这样的交睫呢?
我从来都不懂知足为何物,所以总免不了得陇望蜀。
但,试问,这世上又有哪个人不是如此的?
这条路,依旧无尽。
突然,车驾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嘎然止住。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车外有一阵的骚动。
清宴厉声道:“你是何人?惊了凤驾,你担当得起么?”
一女子苦苦哀求:“请让奴婢见太后一面吧!奴婢有冤要申,求太后做主。”
“有什么冤情,你跟刑部诉去!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清宴叱呵道,“先拖下去,打二十宫棍再说。”
“邹赳邹将军是冤枉的!”那女子闻言急忙扬声大呼。
邹赳?
我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不禁微微一蹙,唤了声“清宴”。
清宴掀起车驾的帘子,一张脸探了进来。
“带那个人过来。”我慢慢道。
清宴领命将人带来,车帘被打开。
眼前站着的那个女子几乎在我见到她的时候,一下扑倒在地。
我没看清她的容貌,但她看起来也不过双十年华。
邹赳并不是那种风流的人,她自称“奴婢”又不是侍妾,到底与邹赳有何关系呢?
我在心里暗自揣测。
“奴婢恳请太后为邹将军申冤!”她将头磕得“砰砰”直响。
我轻轻挑一下眼:“你口口声声称邹卿冤枉,可有凭证?”
“奴婢没有,但邹将军忠君爱国,断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她说得情真意切。
我则心中冷笑不已。
正因为忠君爱国,所以想杀我的动机才更有。不过,邹赳还不致会做到这种地步。
我心里虽然清楚他是被人陷害的,但我不会帮他。
于是,我不动声色道:“有金箭为证,而邹卿又是目前唯一的疑犯。此事,君上已交由刑部处置,哀家亦是爱莫能助。”
“那邹将军岂不是……”她极为不甘道。
我倒有些惊讶,没想到,这邹赳竟还有人如此关心。此时,多数人都应避之惟恐不及才是。
哼?倒有些意思了。
于是,我道:“如今刑部尚未做出判决,你这样贸贸然来,岂不过于冲动?”
她闻言许是过于诧异,以致忘了规矩,偷偷抬起脸看我。
因此,我也看到了她的脸——并不是长得多出色的一名女子,偏有一双水盈灵动的眸子——这眸子为她增色不少。
在触及我的目光时,她迅速垂下头去。
而后,我让清宴送她出宫,自己则先乘车回宁和宫。
大约半个时辰后,清宴返回宁和宫。
我摒退身旁两侧的宫娥内侍。
清宴走到我的身旁,向四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一个小丫头,在邹府上并未呆多久,名字叫眉心。”
我轻轻一笑:“应该不是个普通的小丫头吧?”
清宴道:“主子明鉴。她原本是随奚言侯尚可之女尚倾吾一并送入洄溯为质,后来璜公子不是给白公子和尚倾吾赐婚么?这丫头起先并未跟着去,是后来跟邹将军家的公子邹炽炼一起离开洄溯的。此次,也是跟他一起回来的。”
“清宴,你说她此举是为了邹炽炼呢?还是为了那个尚倾吾?”我笑了一下,问。
“据说,这个眉心是慕宸岚派在尚倾吾身边的。前不久被发现后,才跟邹炽炼返回帝都。”清宴不置是否,只是陈述着传闻。
我闻言笑了一下,看着这张在我身边服侍了多年的脸。
她所有的青春都在我身边磨光损尽了,眼角已微微有了岁月的刻痕,但仍有一双明亮的眸子。
我又是一笑:“清宴,看到眉心那丫头的时候,就仿佛看到当年的你。”
“奴婢?”清宴怔了一下。
我不禁若有所思起来:“嗯——很拼命的样子。为了某个人而拼命的女子,其实很迷人。”
清宴听了我的话,脸色变了一下,低声道:“当年多亏主子出手相救,奴婢对主子的恩情一直铭记于心。”
“是么?”我嗤笑一下,“哀家都不记得对你有过恩情了。这么多年前的事,也只有你还记得。”
她“扑”地一声跪在我面前:“主子救过奴婢和苏容的命。奴婢知道苏容有错,奴婢愿意为她偿罪。”
清宴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护着苏容,什么错都肯为她扛。
可惜,苏容总是那般不识好歹,以致最后落了个惨淡的下场。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亲自扶清宴起来:“好端端的提这些事做什么?苏容人都走了那么久,有天大的错也都算了。其实,最为难的人,是你。”
“谢主子体恤。”清宴低眉顺眼道。
“哀家也只会空口说白话而已。”我缓缓叹出一口气,“况且,苏容是被白杀死的。即使你心里有怨有恨,也是人之常情。”
“奴婢怎敢有任何怨言?白公子会杀苏容,一定有他的道理。”清宴一味的温顺。
“能有什么道理?”我轻蹙一下眉头,轻叹一声,“依哀家之见,他真正想杀的人,是哀家。”
清宴被我的话吓了一跳,慌忙出言劝解:“白公子还是个孩子,有些事还不能看明白。等他明白了主子的苦心后,自然就会回来了。”
“等他明白过来,估计脑袋也被他哥摘了!”我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清宴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那日,紫夫人入宫,曾提过这样一句话。她说,她不能明白主子的偏心。说实话,奴婢也不能理解。即使白公子当上邵王,主子不也还是太后?和如今又有何差别?主子何必要处心积虑地换下璜公子?”
我轻叹出一口气,缓缓道:“于哀家,自然是没有任何差别。可是,等哀家百年后……”
“主子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清宴“呸”了一声。
我慢慢地走到窗前,推窗而望,轻笑一下:“哀家跟你说的,是一句实在话。长年听那些人喊着‘千岁千岁千千岁’的,你以为哀家就真能活上千岁么?哀家知道,有很多人巴不得哀家早些死了。可是,哀家就是不想如他们的意。哀家即使要死,也要等到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再死。”
说这样的话,清宴是不会接口的。因为,无论怎么说都不好。
我也只是想找人发发牢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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