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两苍茫(尚倾吾)
春色将阑,莺色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
再次面对着这座檀榭园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所谓“物是人非”,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从这里走出去,我以为自己至少能弄明白一些事情,结果非但没有弄清楚,反倒更为的糊涂了。
认识的人多了些,经历也多了些,人反倒变得迷惘起来了。
我渐渐连自己为何会站在洄溯这片土地上,都开始变得不明白了。
以前是因被送洄溯为质,纯属无奈之选。可如今呢?我人都逃离此地,为何还想要回来?
难道真要跟那些人一起,角逐王座么?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过于天真而荒唐了?
我确实是不想受制于人,却也没有野心勃勃到这样的程度。
我伸出手,张开五指放于眼前,阳光透过指缝已有些刺目了。
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呢?
什么才能够抓在手中?而不像这些阳光,只能看到感受到,却永远也抓不到呢?
身边静悄悄的,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羌迪远在奚言,眉心已经被我赶走了。
紫歈那个呆子,已经不能再像以前在檀榭园的时候那样,时不时跟他逗着玩。即使现在还不算,但很快就会变成敌人了。
敌人呵!
早该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可当初怎么还会心存着那样的一丝侥幸,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也许不会闹到那么僵的地步?
明明,明明从一开始,两个人的立场就是对立的。
他是忠臣孝子,我是乱臣之女,原本就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的两个人。可,怎么就是能相识呢?
我到今时今日仍觉得荒唐得有些可笑呢!
“一个人?”
那是个柔和的声音,入耳很顺,却莫名地带着一丝阴柔,无法令人心生纯粹的舒服。
我展颜一笑:“怎会是一个人?不是还有你么?”
她伸手接住一片落红,笑了笑:“我很喜欢散步,闲着无事的时候总会四处走走,没打扰到你吧?”
“就算倾吾说打扰到了,你也不会立即转身就走,不是么?”我笑着反问。
“嗳。”她声音微微一扬起,柔声答道。却没有下文了。
我等了一会,只得开口问:“是来找倾吾的么?”
她看了我一眼:“算是吧。”
我直觉自己不开口问的话,她是不会主动说下去。于是,我问她:“有事么?”
“想找人说说话,正好在这碰上你。”她柔声道,“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聊。”
我轻轻挑了挑眉,笑言:“比如说呢?”
“天南地北,过去未来都可以。”她道,顿了一下,“或者我们说说,那个叫玉秋惊的男子,也可以的。”
“公子?”我微微一怔,随即一笑,“说起来,我已经有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他回家了。”她慢悠悠地说道。
“回家?回璟州么?”我随口问了一句。
那个人的心思,我常常是捉摸不透,而且他经常会到处乱跑。特别是到洄溯的这段时日,三天两头的就会不见踪影,我不可能时时关注着他。
“他的家可不在璟州,而在洄溯。”她摇了摇头,很耐心地给我说明着。
我闻言轻轻一笑:“原来公子的家在洄溯,倾吾还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么?”她轻呵出一口气,“但总猜得到的。”
“你曾跟倾吾说,与他是旧识。而且,倾吾还知道他与夏侯淳关系匪浅。其他的,就不得而知了。”我笑道。
“上次你向我打听过他们二人的关系,事后你没问他么?”她感到有些奇怪。
这个人,果然很喜欢混淆别人的视听。明明那日在庭轩那边那样挑拨我和玉秋惊之间的关系,弄得我和他连见面都觉得有些尴尬。到后来,他索性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自那以后,我和他都没说上话。
我倒没有真的责备他的意思,只是那日突然听到难以接受的事而显得失仪。事后冷静下来想想,才后悔自己说出伤人的话。
人都是会在不知不觉中,伤害到别人的。
我也没能例外。可是道歉的话,我又说不出口,所以,两人的关系,就只能这样僵持下去。
我摇了摇头:“倾吾问他,他也不见得会告知实情。他和倾吾的关系,又没有好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只是我欠了他的债,尚未还清罢了。”
“那孩子若听到这话,只怕该伤心了。”她看向我,柔声道。
我“咯咯”一笑:“公子可不是那么感性的人。”
“是么?”她低垂眼帘,不置是否。
我的目光向四下里游走,有些漫不经心起来。
顿了一下,忽闻她开口道:“你会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还是为了融入周围,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或者是,在眼睛看到的同时,还能够看得更加地深入?”
我闻言微微一怔,想了想,笑道:“倾吾是个比较肤浅的人,只会看到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她亦是一笑:“果然,你很任性。”
我斜长起眼睛:“倾吾可不仅仅只会任性而已。”
她闻言负起手,慢慢走了两步,然后看向我:“当了鸿家的族长,果然连说话也比较有架势了。”
我笑了一下:“倾吾相信权力的。”
“那何不再多信一分?”她慢慢地挑起眼,素来柔和的目光在一瞬间迸发出夺目的异彩。
我不由怔了怔,问道:“如何多信一分?”
“难道,你就仅仅满足于鸿家族长的位置?”她慢悠悠地问我。
我倒没想过这样的话会出自她之口,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不然呢?”
她低眉一笑,仍是很温柔和顺的模样:“你不妨考虑一下邵国王后的位子。或者是,九州的王座。”
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到,所以没有像从留影口中说出时那么震惊的感觉,反倒多出一分好奇。
留影说这样的话,还不觉得有那么奇怪。但她说这么的话,非但奇怪得紧,而且还会让人觉得荒诞。
她是什么人啊?
是紫家的长媳呀!
那个紫家,与邵王可是所以想那么非比寻常的关系。
放着那么尊贵的地位不做,却怂恿别人去谋反。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可是,看她的样子,又清醒得很。
那唯一说得通的就是,她在试探我!
我轻笑一下:“倾吾人微心小,断不会存这样的念头。关于这点,夫人大可放心。”
她轻叹出一口气:“你对我的戒心,可以不用那么强的。”
“戒心?”我作出一副迷惑的神情,“倾吾并不是对夫人存有戒心才会这么说的,所言尽出自肺腑。”
“是么?”她不禁轻笑一下。
那个笑容有些宽容,像是对象不过是一个嘴硬的孩子,但事实如何她早已了然于心。
我觉得她这个笑容过于刺眼,让我有些不甘心。于是,将眉扬得很锐气:“事实就是如此。”
她又是一笑,柔声道:“我答应过你的娘亲,会照顾你的。这话,并不是随口应下那么简单。”
“娘亲?”我不由有些迷惑。
“无论是蓉泠,还是筠竺,都曾经托我照应你。”她似是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
我闻言不由怔了怔:“她们……”
“她们都很在乎你这个女儿,即使嘴上没说……”她笑了笑,“特别是蓉泠,她对你有很高的期望。”
“期望?”我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仍是疑惑。
“对,她真的视你为己出。”她柔声道,“否则,她也不会对你如此严格。”
“你是想说,娘亲之所以会对我严厉,那是因为她对我有着期待?”我的目光微微向下一瞥,不确定地问。
“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蓉泠将她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她仰望天际,慢悠悠道。
“娘亲的希望?”我微睁大眼睛,依旧觉得迷惑。
她想了想,慢慢开口,很有耐心的样子:“你娘亲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向来觉得女子完全可以跟男子站在同一个舞台之上,而不会逊色半分。”
顿了一下,她转口问我:“邵国历代王后,你可知姓什么的居多?”
我怔了一下,答道:“夏侯。”
她听了我的回答,笑了一下:“就是说。可是,为何总是夏侯家的人做王后呢?为什么不能是别人?难道,夏侯家的人就天生血统比别人高贵么?”
“娘亲觉得鸿家的人也可以?”我想了想,有些明白了。
她闻言笑了一下:“蓉泠那样的性子,会这么觉得是最正常不过的。只可惜……”
“可惜,娘亲自己无法生育。”我叹了口气,接口道。
“蓉泠不是自己无法生育,而是你父亲不肯。”她低着眉,慢慢地开口,态度有些谨慎。
“鸿家的势力在奚言已够大了,父亲不想让它继续坐大下去。”我沉吟道。
我一直记得,小的时候每到酉时,父亲都会派人送一碗粥到娘亲所居住的朱雀楼。那时什么都不懂,偶尔见了觉得嘴谗。甚至有一次想要偷食,结果被发现后被狠狠教训了一顿。那时,心里还觉得很不服气。
现在想起来,才明白娘亲当时很有可能已经知道那粥有问题了。
可是,既然知道的话,为何还要吞入肚中?
娘亲就那么讨厌小孩么?就像讨厌我一样?所以,觉得被父亲那样对待,也是无所谓的?
“你父亲是如何考虑的,我是不得而知。但蓉泠似乎对你父亲的做法,并没有多大抗拒。”她边回想边道,“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路经奚言,便顺道去看她。让我吃惊的是,原本如花似玉的美人,却病得不成人形了。我知道问蓉泠,她也不会告诉我。所以,私下问了一直照顾她起居的沈娘,这才知道尚可一直在给她喂一种毒——分量轻的话,可使人无法生育。但毒毕竟是毒,累积得多了,人终是受不了的。”
我怔了怔,低声道:“娘亲的病,竟是这样得来的。倾吾不知道呢!”
不由地,我在心里叹出一口气。
真像是因果报应,后来父亲也是被慕宸岚以同样的手段害死的。
“我问她此事,她竟对我说,既然是侯爷让她吃的,她也只能甘之如饴。”她轻呵出一口气,道。
我怔住了,真的怔住了。
从来都没想过,这样的话会出自娘亲之口。
在奚言的时候,我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所能感觉得到的,就只是淡漠。明明是夫妻,却像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平日里连话都说不到两句,各自做着各自的事。
可是,从娘亲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她爱他?
对于自己这样的念头,我只觉得难以置信。
半晌,我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声道:“真不敢相信……娘亲会……”
“蓉泠未必就对尚可不念任何旧情。否则,当时尚可身陷漈州之时,她也不会动用鸿家的关系力求保他一命。”她叹出一口气,“这世间,爱,注定是多情女子的命。”
这本不是什么好笑的话,但我还是忍俊不禁。
这实在不能够怪我,只是这样的话出自眼前这个女子口中,我真的会忍不住想笑的。
并不是说她没有任何感情,只是觉得别扭。
“这话可不是出自我口,而是别人说的。”她洞察秋毫,并不恼,柔声道。
我仍是笑:“谁说出这样的话呢?”
她没有笑,眼中的光彩凝重了一分:“曾经在洄溯轰动一时的才女施雪姬。”
我怔了怔:“是她?!”
她凝视着远方,低声道:“说不定,她就是因这样的话而死的吧?是不是腹中的墨水多了,人也会变得痴呢?”
“你似乎知道很多事。”我微斜起眼看着她。
“身为紫家的长媳,有许多事,我不得不关心一下。”她说得有些无奈。
我闻言轻笑一下:“如此说来,倾吾该庆幸自己不会过于博学强记。但以夫人之才,只怕难说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紫家长媳所需的不是才情,而是德行。”她低着眉,柔声道。
我又是一笑:“不知倾吾有没有这样的资格?”
她抬起眼看着我,声音柔和:“紫家庙小,只怕供不起你这样的大佛。”
“夫人说笑了。紫家怎能算是小庙呢?说出去的话,欲置其他的人于何地?”我掩袖一笑。
她看着我,声音愈加温柔:“你这样的人,只有宫中才容得下你吧。你一出生,就注定要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下去。”
我闻言冷笑一下:“这,是谁规定的?我娘亲,还是你?”
她目光动了动,眼中的忧郁更深了一分:“是天命。”
“真的遗憾,我不相信命的。”我回视着她,语气平静道。
“这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她叹出一口气。
我深吸回一口气,低声道:“我明白了。娘亲果然还是讨厌我的。之所以会拜托你照顾我,其实是因为她需要一个人来为她完全她的希望。”
是的,娘亲要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能继承人愿望的而不致使那希望落空的“孩子”……不用是“我”也是可以的,只要能够帮助她,不管是谁……不管是谁都是可以的……
所以,才会将我送入洄溯为质;所以,才会派来死士杀我;所以,才会有蓝染这个人的存在。
原来,事实就是这样的啊?!
真是让人觉得难过的现实。
“你,也是一个空壳么?”她轻飘飘地问了一句,那感觉真的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人所发出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不由看向她。
她没有看我,目光直视着前方,身体周围散发着沉静的气息。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因此平添出一分的凝重。
我不由地跟着沉默起来。
顿了一下,她突地笑了起来:“可是,你也是我的希望。”
我闻言有些惊讶,或者该说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她态度模糊地一笑:“你要进入那耀眼的光芒之中才行,否则,十多年的心血都会付诸东流。”
“你……”
她,在说什么呢?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仅蓉泠对你有所期待,我也是。就算是空壳,对于别人的期待,也是该好好做出回应的。”
“倾吾不是空壳,也从未要求别人对倾吾要有期待。”我冷冷回视着她。
她总是“空壳、空壳”的说着,让我听着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她闻言仅是浅浅地一笑,什么也不说,慢悠悠地走开。
“喂!”
我在她身后出声。
“嗯?”她用余光看着我。
“你到底为何而来?”我冷着脸问。
“不是说了么?来散步。”她说着以极优雅的步子向前走,留给我一个华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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