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两难断(紫歈)
重回檀榭园已是天露肚白之际,手里拿着从紫倓那得到的纸鸢。
那真是尚倾吾当初遗落在檀榭园的那一只,我一眼就可认出。因为,我曾经因它被尚倾吾戏弄过两次,所以印象自然是深刻的。
当我问及纸鸢的出处时,紫倓却是闭口不言。正如我问她为何要跟娘亲作对到底,她也只是缄默无言。
她向来有自己的主张,如果她真的不想说,凭我再如何逼迫也是无用的。
当然,我亦无法答应她的要求。
想为尚倾吾做一些事,只是不想看到她那样流露着淡淡忧愁和寂寞的脸。
那个女人,在怎样的想法,我从头到尾都无法摸清。只是知道她各种笑脸之下,依旧藏着一颗无法挣脱寂寞的心。
我只是希望,她能偶尔流露出真正的笑颜。
其他的,想都没有多想,更何况是娶她为妻。
虽然她总是随口说着要“以身相许”之类的话,但那也仅仅是随口说说而已。
她总是很反复,我在她的言语中,分辨不出真假。
我没从正门走,而是提气越过后面的围墙,驻留在那株参天大树上。
以前,她总是坐在这棵树上跟我谈天,还送给我一件叫“苏幕遮”的披风。可是,那件披风在凉州蒿里山的时候遗失了,筠竺也是在那个时候被乱箭穿身而长埋于蒿里深山之中。
筠竺临终的时候,曾托付我要好好照顾她。我当时答应了。可是,我想我一直都没有做到,反倒是受了她的照顾。
其实,像她那样的一个人,即使手无缚鸡之力,但一般的人也不见得能欺到她的头上。
我一直觉得,她压根就不需要我的照顾。
有些事情,她其实不需要依靠别人就可以做得很好。
我想她心里也是清楚的,可是那个时候在洄溯,为何又那般近似于堕落地周旋于众多男子之间呢?真的只是简单地因为,她想要比较容易地生存于洄溯这个地方么?
我悄悄地坐于那株树上,那是我一直坐的地方。
突然,她的身影就那样地闯入我的眼界中,没有一丝征兆。
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正想跟她招呼。
出人意料的是,就在此时我竟还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竟是璟哥。
我没想到,璟哥此刻竟会到檀榭园来。
虽然璟哥是尚倾吾名义上的义兄,但当时璟哥答应她这样的要求也是权宜之计,并不见得是出自本意。
我屏息藏于树上,虽然这实在不是我喜欢的方式,但我还是忍耐着。
因为这两个人,都是我所关心的。
尚倾吾身着华衣,就那样与璟哥对立而站,依如寻常的笑靥如花,但与那样不怒而威的璟哥站在一起,气势上竟不会逊色半分。
第一次——我惊异地发现到了——我竟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现到了一种与“王气”相似的气势。
这样的发现,令我震惊和难以置信!
但我无暇顾及自己心里这些陈杂的感觉,凝神细听着。
“君上此刻来访,难道不觉得过早了么?”尚倾吾笑吟吟地开口。
璟哥目光阴鸷地落在她的脸上,见她面不改色,沉声道:“你衣着整齐,看样子是在等人。”
她掩口一笑:“果然瞒不过君上,倾吾确是在等人。而且,等的人,正是君上。”
璟哥语气难辨感情地“哦”了一声。
“倾吾一直谨记君上的吩咐,砌茶的手艺一直都未敢落下。心念着哪日君上偶然眷顾,不致太过失望。”尚倾吾笑了笑。
那种恭恭敬敬的感觉,仍像以前她没离开洄溯时一般无二。
璟哥沉吟片刻,道:“茶,就等改日再饮。朕今日来,另有别的事。”
尚倾吾微微偏过头,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不知君上找倾吾所为何事?倾吾愚钝,望君上明示。”
“愚钝?”璟哥不无讽刺地一笑,“你是愚钝,还是聪明,朕自己心中有数。”
尚倾吾闻言笑了笑,连连称是。
沉默片刻后,璟哥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有些沉:“尚倾吾,你信天命么?”
她似是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璟哥低低一笑:“可是,有人告诉过朕,你是注定的九州王后之命。”
她的神情因璟哥的话而变得绕有兴趣起来:“这话,是谁跟君上讲的?倾吾怎么没在自己身上看到一丝半毫的迹象?”
“这事你不必管是谁讲的,你不信天命的话,那也就是说你并不觉得自己会依命成为王后?”璟哥道。
“君上若是相信这样的言语,想必就不会认倾吾为义妹了,不是么?”她反问道。
璟哥沉默一下,竟有默认之意。
她见状又是一笑:“既然如此,君上又何必在意这样的虚言?”
璟哥面沉如水,慢慢地抬起双眼:“有些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不易觉察地扬了一下眉,笑言:“难道,这样的话出自攸繁之口,就会有所不同么?”
听到娘亲的名字时,我心中微微一颤,怎么连娘亲也牵扯其中?
“攸繁?”璟哥愈加的面无表情起来。
“听到君上口中的这种论调,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她。”尚倾吾笑了笑。
璟哥神色一沉,继而扬声一笑:“你果然是聪慧的女人,不能让朕轻视。”
尚倾吾低眉一笑:“倾吾不敢受君上如此的赞许。”
璟哥闻言一笑,笑得有些高深莫测:“你确定朕这是在称赞你么?”
她微微一怔,然后一笑:“所以,倾吾才说自己愚钝,连君上是褒是贬,都听不出来。”
璟哥终于笑得有些真实了:“像你这样的女子,有朝一日真能留在身边,也不见得全都是坏事。”
她一笑,带着一丝狡黠:“君上这次可是在称赞倾吾?”
璟哥沉吟一下:“算是吧。”
她笑靥如花,一点也不客气:“谢君上赞许!”
璟哥阴恻恻地一笑:“朕的赞许,可不是那么容易受的。”
她闻言眸子慢慢抬起,有些笑有些认真道:“君上总不会要倾吾以身相许来谢君上的赞许吧?”
璟哥目光一寒:“朕还不致要沦落到要靠一个女子来保住自己的江山。”
“原来,君上仍是在意那个虚言。”她掩口一笑,似乎恍然大悟起来。
“你……”璟哥眼中瞳孔微微一紧,周身散发出杀意。
我不由地为尚倾吾的这一举动,捏了一把冷汗。
这女人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竟去挑拨璟哥的怒意?
她难道不知道,帝王之怒,往往都会血流成河的么?还是她就那么成竹在胸,觉得璟哥不会动她,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起来?
她,果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头靠着树干,在心里长长叹出一口气。
“君上息怒,倾吾不过心直口快,说的是自己想的,并没有要得罪君上的意思。”她低眉一笑。
我听了她的话,直觉得身上发寒。
这女人,说什么“心直口快”这样的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世上,比她城府深沉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了吧!
璟哥嗤笑一下:“果然,以你如今的身份,说起话来就是不同了。”
“尚倾吾仍是尚倾吾。”她又是一笑。
“可是,如今的尚倾吾有鸿家做后盾,自不可同日而语。”璟哥道。
“当日倾吾不也是凭着鸿家之势,才得以勉强保住一条小命?”她笑着反问。
“有何不同,朕和你,一样心知肚明。”璟哥直视着她,周身散发着帝王的霸气。
她神色不变地回视着璟哥,笑道:“倾吾有今日之势,全因君上当日所赐。对此,倾吾一直心存感激。”
“感激?”璟哥不无讽刺道,“原来,你就是这样来对朕表示感激的?”
“倾吾即使欲以身相许,君上也不愿答应,不是么?”她笑了笑。
璟哥想了想,口气平静道:“那朕娶你好了。”
尚倾吾闻言吓了一大跳,许久才缓过神来,强笑道:“君上,说笑的吧?”
璟哥口气愈发平静起来:“君无戏言!”
“可是,倾吾是君上的义妹,不是么?”她蹙了一下眉,道,“而且,君上当日已将倾吾许配予晋刑公晟白。君上这样,岂不是做着夺弟媳的事?那将对君上的圣名有损。”
“你倒挺会替朕着想。”璟哥冷笑道。
她闻言似是松出一口气,笑道:“臣子为君上着想,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朕这次就算是被寇上昏君的名,也认了。”璟哥阴鸷地看着她,沉声道。
“君上,当真要为倾吾担这样的名?”她难以置信,“君上就如此中意倾吾?”
“你想得太多了。”璟哥慢慢地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只是宫中多样一个人,没有什么差别而已。”
她脸色登时煞白如纸:“君上一开始就打算让倾吾入住长门宫。”
“是终老长门宫。”璟哥缓缓而阴沉地说道,“你做个准备,过几日就入宫来。这下子,你也不必再像昨日那样,费尽心机地要混入禁宫中了。朕大门敞开,让你进。”
璟哥话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尚倾吾一个人怔怔地立在原地,那神色变得有些欲哭不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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