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夜傍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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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六十章 别亦难(紫歈)

我慢慢地抬起眼,看着那初升的红日,喃喃道:“作茧自缚。”

她竟听到我的声音,绕过来,站在我的下面,头微微仰起:“呆子……”

那是个又寂寞又有些迷茫和懊恼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我曾经见过。

那是筠竺去世后,我们被人截杀时,我中了埋伏中毒受伤时,她脸上流露出的表情。

见到她这样的表情,我原本一肚子责备的话都无从开口了,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呆子,下来。”她顿了一下,轻声道。

“下去做什么?”我皱了皱眉头。

她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纸鸢,目光动了动:“你不是要拿纸鸢给我?现在就拿下来给我。”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给你的,我自己拿来玩的,不行么?”我嘴硬。

“你真是个呆子!骗骗我,说是特地回去拿来送我的,不行么?”她有些埋怨地看了我一眼。

我自树上一跃而下,稳稳立于她的面前,将纸鸢递过去。满脸涨红,道:“送你!”

她伸出手,慢慢地从我手中将纸鸢抽走。然后抬起眼直视着我,笑靥如花:“谢谢!虽然说是骗骗我,但我还是很高兴。”

那一笑,有一瞬挣开了平日里那种表里不一的感觉,变得有些真实起来。

我干干道:“并不仅仅是骗你而已。”

“呆子?!”

她反应得快,突然一下抱住了我,声音微微颤抖。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了,怔怔地望着前方,没有回应也没有反抗。

我知道自己应该拒绝的,因为璟哥说要娶她。

我可以和任何人去争去抢,唯有璟哥,我不会去跟他争的。

可是,我同样清楚的是,这个女人,在此刻其实是有些依赖我的——从她微微发抖的身子,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的依赖。

这使我不忍心就这样推开她。

不忍心,就意味着在意。

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一直拿这个女人没辙。

原来,那都是因为我其实一直都是在意着这个女人的。

无论我如何地挣扎,对自己说谎,在我心里,结果还是无法违背自己的真正心意。

可是,我没有自信能够给她她想要的生活。

虽然,我总是有些自负,但经凉州那一役后我深深地了解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而且,我始终是受限于世俗的眼光,无法摆脱道德规矩的束缚。即使我在洄溯衮衮诸公眼里已算另类,但我的那种挣扎,依旧无法使我从深陷的泥沼中爬出来,反而变额更加的彷徨。所以,我依旧受限于那一个固定的框架当中。

我必须承认,眼前的这个女人比我更渴望挣脱开那束缚于身心之上的枷锁,她也一直为此而努力。

可是,她的行动太过于激烈了,犹如一股强大的风暴,要破坏掉如今的一切。

而这一切中的某些人,却是我在意的和想要去保护的。

唯有这点,我是无法做任何让步的。

所以,我们就必须成为敌人!?

我使自己慢慢地冷静下来:“尚倾吾,你没事跟璟哥说那样的话做什么?找死么?”

她闻言叹出一口气:“我哪知你那个璟哥那么当真?现在想想,好后悔啊!你这呆子,听到了都不知道出来帮我一把。”

这女人,真是的!明明是自己的过失,还要将罪名强行分开,让我和她一起承担。

我亦长出一口气:“尚倾吾,璟哥其实比谁都认真。这一次,只怕连我也帮不了你了。”

“如果我有你那么了解他的话,也不会作茧自缚。”她轻声道。

“璟哥……”我顿了顿,道,“璟哥人其实很好,你跟他相处的话,就会慢慢发现的。”

“你……”她的身子一僵,拥抱我的手慢慢地放开,向后退了两步,眼中暗含着失望之色。

我将自己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吞吞吐吐道:“你希望的东西,璟哥也可以给你。谋反这条路,再走下去也只是绝路。那个玉秋惊,只是自己不想活下去的时候,想找个人和他一起……”

“紫歈!”她打断我的话,认认真真地叫着我的名字,被压抑着的是失望和愤怒,“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没有直视她的目光,依旧能感觉她的目光无形而扑面。

这样明显的情绪,她通常都不会轻易表露出来,而是用各种各样的笑不动声色地带过。但这一次,她却表现得一览无遗。

我心中莫名一沉,竟无端地有些焦躁起来:“难道我有说错么?他不过就想利用你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沉默片刻,突地笑了出来:“那你的璟哥又好得到哪去?他说要娶我,真正要的是什么,你和我同样清楚。那个宫门已经锁了我七年,你却还要我继续再将自己后半辈子也搭进去。紫歈呀紫歈,你好……”

她不断笑着,笑到最后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可那样的笑声却凄厉得如在哭泣一般,让我心乱、心痛。

我慌忙道:“尚倾吾,你别这样,别这样……”

她猛地抬起眼,目光犀利地看向我:“别这样?那你想要我怎样?”

要她怎样?

我没有想要她怎样,只是不想看到她死,更不想由我亲手杀死她。

不管我有没有答应过筠竺,我都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好好的。不仅仅是生存,而且是生活。

我说这样的话,心里并不会好受。但我只能尽力劝她,因为这是我所能想到,不与她为敌的同时又不会伤害到璟哥的方法。

我宁愿被她怨恨,也不要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

那样好麻烦!

“璟哥的话即是圣旨,你遵旨便是。”我冷着心肠道。

她狠狠的咬了一下唇,扬起一声尖刻的笑声:“我若不肯呢?”

我闻言心中一沉,慢慢地抽出腰间的承影,指向她:“那便是抗旨。承影剑下,绝不轻饶!”

她的脸映着闪着寒光的宝剑,无端的绝艳。朱唇微扬,笑意有些倨傲起来:“抗旨那样的事,你以为我不敢做么?”

我望着眼前变得有些目空一切的她,狠狠怔了一下:“你……”

她用手指轻轻将剑拨开,笑得更加肆意:“呆子果然还是呆子,可是尚倾吾却已不再是当日的尚倾吾了。即使是璟璜,他也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控制得了我。所以,他急了——急着想通过再次软禁我而使鸿家的势力落入他的手中。可是,他还不明白,想要软禁我,已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我神情一冷:“你,好傲慢!”

她笑了一下,慢慢走近我,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傲慢的人,是你吧。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走上绝路?也许,走上绝路的人,是你们呢!”

我震惊了!

她的神情,那样清清楚楚地告诉着我:从这一刻起,我们将成为敌人!

她选择了他?!

为什么要选择他?

我实在是无法明白。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尚倾吾……”

她笑着回视着我——那样粲然如花、毫无芥蒂的笑颜,却让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我想我的话,伤害到了她,同时也伤到了我自己。

可是话已出口,我又能怎么挽回呢?

突然,她拉起我的手,碰了碰我手腕上依旧残留的齿印,笑出了声:“这是我咬的。”

“哈?”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住了,不明所以地怔了怔。

“在璟州的时候咬的,当时我随口说了句什么来着——嗯——怎么想不起来了?”她偏着头,似乎很努力地在回想着。

“你说,别让它变脏了。”我沉声道。

她轻笑一下:“原来,我当时是这样说的。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也就你这个呆子会那么当真。结果呢,在凉州蒿里山的时候,险些被杀了,害我也险些给你陪葬。”

“你这女人,又骗我?!”我反应过来后,对她怒目而视。

她偏过头,眼斜睨着我,微微一笑:“我骗你,是那么奇怪的事么?”

“你这女人!”我狠咬着牙,低吼一声。

“令牌,还你。”她亮出一枚令牌,正是我遗失的那一枚。

“你不是说,丢了么?”我从她手中接过令牌,追问着。

“又找到了。”她神色不变地笑道。

“骗人!”我不信。

她踮起脚,摸了摸我的头,笑道:“呆子,你终于有所长进了,不枉我时常帮你训练。”

“尚倾吾!”我伸手打掉她的手,满眼尽是怒火。

她低下眉,缓缓放下手,轻声道:“你娘亲说对了,女子都会骗人的。所以,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免得以后被别人骗。那我会觉得很没成就感的。”

“什么意思?”我不解。

“如果连别人都骗得过你,那不是说明失败的人是你?而不是证明我的骗术很高强。”她认真道。

我刚开始还没多在意,但细想之下,才猛然发觉这个女人的话,很令人气愤。忍不住吼道:“你这女人……”

“嗨?”她满脸笑意,又带着一种无辜的疑惑。

但我保证,她绝对是装的。

我叹出一口气,诚恳道:“尚倾吾,我真的搞不懂你,也不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我没想过要害你,真的!”

“我知道。”她轻笑一下,“你希望身边的人,都好。可是,那样是不可能的。其实,你只要站在璟璜的身边,不就好了?不用管其他的人,不需要管我……”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我脱口而出。

她闻言怔了一下,继而一笑:“那你就打算这样管我的?我就那么惹你讨厌?所以,你就像丢掉烫手的山芋那样,把我随手丢了?”

“我不是那样的意思……”我出口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挑眉而问。

“我……”我蹙着眉,想了想,干巴巴道,“我答应筠竺的,我当然要做到。”

“原来是责任。”她轻呵出一口气,眼神轻了一下,“可是,我不想你来管我。请让我自生自灭,可以么?”

“尚倾吾……”

“别管我!”她打断我的话,“我喜欢的是呆子,而不是胆小鬼!如果你没有反抗的勇气,那就狠下心来。我不需要懦弱的貌似关心的言语,那太过苍白无力,比谎言更让我觉得虚假。”

我闻言狠狠咬了一下牙,手被自己握得“咯咯”直响。

其实,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好窝囊!好丢脸!

可是,有些事,我始终无能为力。

“我为了什么非要让璟璜开口认我做他的义妹?除了为了能保命外,就是为了防止日后会有这样一天。”她掩口一笑,眼中却是悲却是怨却是忧。

我愕然地望着她,她当初让璟哥收她做义妹时,难道不是为了攀璟哥的高枝么?

她轻笑一下,轻声道:“是兄妹的话,就不会成为夫妻了。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得糊涂起来了。

她这话的意思,竟好象是为了不与璟哥成亲而早早设下的套。

这,怎么可能?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我是为了成为王后,才被送到洄溯来的。”

她在说什么?她不是因为奚言侯叛乱而被送到洄溯为质的么?

这个女人,又想骗我了么?

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告诉我的,难道这还会有假么?

她见我一脸不信的模样,笑了一下:“这件事,你可以问你娘亲,她最清楚。”

娘亲?为什么又会扯到娘亲身上去?

这个女人……

我紧了紧手中的剑,怒视着她:“胡言乱语些什么!你这女人,就知道胡说八道!我娘亲能跟这件事扯上什么关系?”

“不仅仅是鸿家,连你娘亲也期待着我能成为九州的王后。”她笑意不改地回视着我。

我剑一挥,抵住她细长的颈,手在不住颤抖:“你这女人……”

“我,怎么样?”她笑笑,异常妩媚,“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女子,根本不是当王后的料?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你……”我心里一动,“你,是故意的?”

因为不想当王后,所以故意表现得一副放浪不堪的模样?

是这样一回事么?怎么可能?

我不信!一点都不相信!这个女骗子!

“被安排着生活,似乎总是找不到任何活着的意义。可是,也没有死的权利。”她轻笑了一下,样子显得颓废起来,“只要拼命活下去,就可以么?无论怎样的生活,都是无所谓的么?是不是不按照安排,也能够活下去?我总是这样想着。于是,放纵着自己周旋于不同的男子之间。我甚至有想过,不管是怎么样的男子,都无所谓,只要不是邵王就可以了。”

我听了她的话,无端地觉得有些悲哀。却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在九州绕了一大圈后,才发现最终还是返回了原点。她那样努力而又颓废地挣扎着,可是到了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着自己最不希望见到的局面,就像是一种逃不开的命运。

这世上,真的存在着命运这样的东西么?

如果存在的话,为什么还是觉得那样的悲伤?

我叹出一口气:“果然,你跟别人说‘以身相许’的时候,都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

我真是个笨蛋!竟会为她跟我说要“以身相许”而脸红,那不过是她想找个男人来摆脱自己可憎的命运而随便说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她都会说出口的,不是我也是可以的。随便什么男人,也是可以的……

我竟然还那么较真,我竟然还会因此而感到失落和痛心。

我,是不是有毛病呢?

她挽起我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身上,低声道:“我早说过了,自己是个随便的女子。我就是那样的无可救药。”

我没有推开她,任由她就那样挽着我。

我抬头望了一下苍穹,阳光有些刺目。

顿了一下,我声音静切道:“尚倾吾,我越来越想杀了你。”

“可是,我已经不能死在你的手里了。”她靠着我,轻轻而肯定道,“我是不会死在别人的手中的。”

我轻轻叹息,悠长深远:“我们,是敌人了么?”

她沉默了片刻,笑了笑:“对,是敌人了。”

“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敌人?”我垂下眼看了一下她。

这样紧紧依偎在一起的敌人,要谁信呢!

“因为,你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她低低一笑,幽幽地说。

“你想要什么?”我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疲惫,强撑着精神,问。

“我想要飞。”她的声音变得缥缈不定。

“你……”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不由地心道一声“不好”,人竟一下失去了知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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