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秋天开花的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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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节目

专家说,能够跨世纪的人占人类总数的三分之一,但能够跨千年的人只占人类总数的千分之零点三。因此,千年尾声和千年开头的情绪自然是奔放和躁动的。找一个合适的形式使自己从令人难忘的门槛跨过,借以释放自己的激动,是谁都企盼着的。在中国,最好的形式就是把自己交给节目。

儿子读书的学校要进行合唱比赛,他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除了帮班长组织之外,他还要朗诵。朗诵词其实很短,但处在变声期的他还是觉得那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左练右练,一切都很到位,就是声音由不得他的不浑厚。他的节目把他的全部时间挤走,他满脑子想的只是让他的声音有穿透力,他为他的声音苦恼着,他为他的节目而活着。

妻子在单位里做一个小部门的领导,负责组织一个藏族舞蹈的排练。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舞蹈教练炙手可热,请一个好的编导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这事把她急得团团转。后来又因为辫子的事情发愁。她问我,藏族人究竟是留大长辫子,还是辫许多小辫子。我很惭愧,经常在电视上看藏族舞蹈,还真没注意藏族人是怎样留辫子的。她辗转请教了行家,行家说把辫子盘起来。她急了。她手下的姐儿们有几位留着焗黄了的板寸,压根就没长头发,只好买来毛线编成辫子盘在头上。让她最苦恼的是表情,闭着嘴有人说板脸,微微张开唇又有人说她咧嘴。她一直念叨,杨丽萍怎么能把表情和姿势摆弄得那么到位。那几天,她沉浸在面部肌肉如何抽动的表情锤炼中,她活在她的节目里。

我也被节目困扰着。几个单位预审节目,请我当评委。留下参加决赛的单位说评委公正,其他人都说评委受了贿。有一个人来问,我们合唱的是《国歌》和《春天的故事》,你也敢打低分?其实在当评委时,怕亏了人,让人把自己看低,我连亲舅舅和亲侄女也没敢偏向。那几天,我为公正或尽量公正而活着,我为给形式多样的节目一个公正的评判而伤神。

只有一个人没有节目,只有一个人很平静。水泥和钢筋混合成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母亲一个守着,她没有地方去参与节目。

她的眼睛有问题,目光已经不鲜活,看几分钟电视就头晕;她有脑血栓,右边偏瘫,走路十分困难。

2000年12月31日下午6时,妻子、儿子和我吃完母亲做的饺子后,便都到剧院或舞台上去干预节目有关的事情了。那个让许多人兴奋不已的晚上,母亲将坐在她已坐习惯了的木板凳上,用手艰难的握着小收音机搭在耳边听她常听的广播节目。

临出门,母亲告诉我们三位,把包提上。我们惊讶,提什么包啊?母亲只是用嘴轻轻朝衣架一努,我们这才发现,那里早已挂着三个装衣服的纸袋,袋子里分别装着我们各自的羽绒服,妻子的纸袋里多一块围巾,儿子的纸袋里多一个口罩。母亲说,收音机里讲今晚有寒流,内蒙古的暴风雪把牛羊冻死了不少。

提着包,我们匆匆奔各自的节目去了。那是一个将节目演得天翻地覆的夜晚;那是一个把爆竹炸得到处开花的夜晚;那是一个把钟声敲得悠扬动听的夜晚;那同时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

我和妻子都是在20世纪出家门,21世纪快乐后的疲惫中才回到家的。母亲一个人坐在她的小板凳上听着收音机在等待我们,她以她的方式跨过了世纪。

妻子偷偷告诉我,妈真伟大,不然我会冻成冰棍。既是穿着羽绒服,围着围巾,她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妻子脸上的妆还没有卸,嚷着说,要是能洗个热水澡多好啊!

母亲说,淋浴器里的水已经热好了。

洗完澡,当温暖和精神重新回来时,我们才觉得,几个小时的狂热已经使我们感到很饿了。母亲吃力地挪着脚步,从灶房端来还冒着热气的饺子,还让我帮她盛来了早已准备好的紫菜汤,汤里加了一些姜末和葱丝,她怕我们感冒了。

儿子还没有回来,母亲让我们先休息,说她再等一等。

2001年元旦的早晨,母亲把我们从梦中叫醒,告诉我们,儿子一夜没有回来。母亲的眼里布满血丝。显然,她一夜没有睡好。

正准备去找,儿子回来了,一进门就扑向奶奶,把老人家冲撞在沙发上。“告诉你,奶奶,我们班的合唱得了第一名。”他激动地给奶奶演讲着诉说着。儿子哪里懂得,奶奶为他操心,已经一夜没有睡觉了。

母亲逗她的孙子说:“你给奶奶表演一下朗诵行吗?”儿子已经困乏了,嘟哝着说,那多不好意思呀?没说几句话,就枕着奶奶的腿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外面能高兴一夜,给奶奶表演一遍还不行吗?我想。

孙子回来了,母亲放心了,妻子扶着她去休息。

望着睡得香甜的儿子,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怪儿子干什么,我们演了半辈子的节目,也没有给母亲演过一次节目。等到儿子睡醒,等到母亲醒来,我要把我们家能说会演的三口人集中起来,给母亲表演一个节目,而且还要给母亲发组织奖。

但愿下午没有电话,没有人来,也不要有其他事情。

200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