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回家,我多看了母亲几眼,这就是那张相片里的我的母亲吗?
姨姨去世的消息没有告诉母亲,怕她经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在整理姨姨的遗物时,表哥拿出一本相册。相册里的一张照片让我感到惊讶,两寸的黑白照片上角写着“五八年姊妹留影”。他说,那就是我姨姨和我母亲。感谢姨姨保存了那张照片,它让我凝视了母亲那令人惊异的美丽。在见到这张照片前,我曾经猜想过母亲年轻时的样子,极力想象我小时候母亲的形象,但没有哪一次的猜想和想象会在我的脑际定格。据说,那时照相是非常隆重奢侈的,就像过节一样。母亲她们年轻时很少照相,因此,我没有见到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母亲已经习惯于倚在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等我们回来。我又把母亲审视了一遍。头发花白,眼窝深陷,腰身佝偻,表情凝滞,这难道就是相片上的我的母亲吗?母亲的青春活力哪里去了?母亲动人的美丽哪里去了?我绝不是嫌弃我的母亲已经老态龙钟,我只是想知道,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是什么把我母亲的美丽冲刷得褪了色。
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我的母亲年轻时也充满青春气息。六盘山下,清水河畔,翠柳荫榆掩映下的小村子里,花丛一般快乐秀美的女人中间,有一朵花儿就是我的母亲。
想象中的母亲眉清目秀,眼睛里饱含生动。她曾经有过公职,因为父亲在她40岁那年就得病离开了我们,为了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她毅然辞职回家。做饭,在烟熏火燎的农家土灶前;缝衣,在烟尘袅袅的煤油灯下。在连续数年人均只有二两植物油的低标准中,母亲在想方设法做无米之炊;在没有布票没钱买布的困难条件下,母亲在千方百计纳千层鞋底。我们很小的时候,母亲深情的目光和晨曦一起护送我们到遥远的学校去上学,母亲期盼的眼神和黄昏的晚霞吸引我们回到温馨的家里。我第一天上学的时候,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父母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个叫学校的地方,让他们像一群小鸡一样聚在一起听一只大母鸡般的老师咯咯地讲鸟讲云讲山讲天。再好的学校哪有家好?下午我就不想到那个像破鸡笼一样的地方上学了。那一天北风扑面,雪渣凛冽,母亲背着我到学校,倚在教室门口,看着我上课。放学后又把我背回家。以后几天,母亲都倚在校门口等我。知道母亲在不远的地方,我才安心坐在教室听老师像漫花儿一样悠长地讲一些过去从未听到的新鲜事情。好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接送我。是顺风,母亲走在后边给我挡着寒冷;是顶风,母亲走在前面给我堵住烈风。
姥姥说,我小时候很调皮,别的村子里的大人吓唬孩子时说,狼来了,孩子就乖乖听话。而我们村的大人吓唬孩子时,只要把我的小名一念叨,再淘气的捣蛋鬼马上就噤若寒蝉。我和同伴比赛骑驴,挥鞭任凭驴一路狂奔,被驴圈门栏刮下来。昏迷了七天七夜,母亲七天七夜没有合眼,眼球被血色染遍。我出麻疹严重到已经没有呼吸,被老年人放在竹筐里要提出去掩埋时,母亲把我抱过来用棉袄裹在怀里,在山大沟深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高一步低一步疾走了60里路,在县医院哭喊着哀求大夫,硬是把我从另一个世界里拉了回来。
三伏酷暑,在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她挥汗如雨,收割小麦;数九寒天,在滴水成冰的朔方寒冬里,她躬身拉车,送肥下田;暴风骤雨,在崎岖泥泞的山间小路上,她浑身泥水,给我们送毡衣。我永远不会忘记,每当我们放学回来远远看到母亲站在家门口朝着我们回来的路上举目遥望时,那种喜悦踏实的感觉。我也无法忘记,偶尔母亲因其他事情不在门口,我们看不到母亲的身影时,那种空虚低迷的心情。回到家里,没有人跟我们打招呼,我们甚至感到凄凉,母亲就是我们的家。姐姐和哥哥在城里上高中的时候,每到星期六的晚上11点,母亲都是站在大门口等候。或月黑风高,或月明星稀,直到把他们接回来。即使我上了大学,寒暑假期,接到我的信后没有一次例外,母亲都在家门口倚门望归。
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爱美,母亲也一样。但她没有高档的化妆品,杏仁捣碎泡在水里,过一段时间就成了她的护肤霜,蜂蜜是她最高级的美容品。她用农民创造的特有的方式保护青春。但再眉清目秀的娇容,也会被黄土高原的干旱和严寒剥蚀得只留下皱纹;再生动的目光,也会被满溢慈爱的操劳和经历磨砺得只剩下黯淡。而我们能从母亲的脸上读到沉着与坚定,一种暖融融的气氛就会笼罩在我们的心头,使我们的眼前呈现多姿多彩的靓色。
想象中的母亲身材苗条,步履轻盈。挑水,山泉离家有5里的山路;砍柴,脊背上压的是50公斤的柴捆。家里只有一个劳力,男人能干的累活母亲全干过。母亲犁地的技术在全公社出名;用人力车拉粮食,别人装多少她装多少;母亲码草垛的技巧许多男人都不及。男男女女围在垛下用杈往上挑麦捆,母亲在垛上一捆一捆接住放在脚下踩实,她能干得让我们自豪。哥哥为了给母亲减轻负担,高中毕业那一年到20里以外的水库去干活,放假回来时一直咳嗽,母亲心疼地流泪。后来让年龄稍大一点的二姐去,放假回来,二姐小腿肿得碗口粗,母亲心一横,把出牛圈粪的任务包下来。大牛圈里用土垫起来的一尺厚的牛粪层,她带着我们用几天时间挖完运走,母亲腰痛得把牙咬的咯咯响。夏收结束的季节,夜里挨户轮流看护麦田。轮到我家值班,母亲带着哥哥、大姐和大黄狗去了。遇到刮风下雨是经常的事情,他们就住在低矮潮湿的田间窝棚里,一床被子盖在哥哥姐姐身上,母亲自己只有饱受风寒。她的腰腿痛就是那时候得的,后来她竟成了刮风下雨早知道的气象台。
母亲不在身边的夜晚是孤寂的夜晚,屋外世界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尖厉。我和二姐在呼呼的风中哗哗的雨中沙沙的树叶声中恐惧辗转。母亲有时深夜回来关照一番,握着长矛又融入烟笼寒水雾笼沙的夜色中去了。她责任心强,怕粮食被偷,巡夜时,一个人敢在瑟瑟作响的蒙胧旷野走夜路。第二天我和二姐早早起来,倚在门口盼望母亲回来。她和早晨的阳光一道来到我和二姐的身旁时,我们紧缩的心就舒展开来。可母亲这时却腰酸腿痛地蜷缩在炕上,连翻身都很困难。
母亲当然想挺直身板做窈窕淑女,母亲当然想身轻如燕能快步如飞。但再挺拔的身段,岂能承担一家人的千钧生活重压;再笔直的双腿,岂能经受长时间在瓜地麦田的曲折。艰难能使人的身体变形,但母亲绝不愁眉苦脸。我们从她那里学会了微笑。学会了洒脱地面对纷繁的世界,学会给别人传染愉悦和快乐。
想象中母亲的手皮肤细腻,指头修长。这双手一挥,多少辛酸逃离我们远去;这双手一摸,多少自信涌动在我们心底。用理发推子理发是母亲后来才学会的手艺,在使那个洋东西之前,母亲是我们村子里唯一会用剃头刀的女人。乡下没有理发店,像修剪我们的歪门邪道一样,过一段时间,这双手就把我们疯长的旁枝剪除。对我们的胡思乱想般不规范的头发,她半点也不手软。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小时候没有穿过买来的鞋,让我们脚步稳健不走邪路的布鞋是母亲一针一线做的,细细的麻绳把她的虎口勒出血印。我的第一本字典是母亲用砸石子挣的钱给我买来的。辛劳之余,母亲给水库砸石子,偌大一块石头要砸成核桃大小,那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劳作。石头将母亲的双手划出道道血痕,母亲的手掌被震裂滴血,没钱买药涂抹,把棉花烧成灰揉在伤口上,继续高举锤子把坚硬的石头砸烂。榔头砸坏了,又换一把,可母亲的手却不能再换一双。就是这双满是老茧满是裂口的手却也能剪好看的窗花。西海固是民间剪纸之乡,出过很多有名的剪纸专家,在黄土高原闻名遐迩。母亲和他们一样,能不套花样,信手剪来,使窗花质朴而具神韵。贴在农家的窗户上,平添美丽和喜庆色彩。
母亲当然想有一双包着红指甲的秀手,母亲当然想有十个纤细灵巧的妙指。但无论西海固的指甲花再怎么神奇,它染成的红色都抵挡不住石头的磨砺而最终黯淡;无论与生俱来灵动修长的指头怎么动人,它血和肉的柔软都无法和锹把的粗糙抗衡。我们不解,要是一双铁手,早都磨损得不复存在,但那双女人的手,咋就依然能坚定地握着铁锤,将困难砸得粉身碎骨?
但是,那双手即便是无所不能,也不会轻易伸出,绝对遵循该出手时才出手的原则。没有例外,我们上大学或是要去工作的那一天,母亲都会把我们送出柴门小院,倚在门口,看着我们上路。行李要你自己背,提包要你自己拎,村子到公路这20里路要你自己走。那双手会轻轻摇摆,向你示意;会搭在额头,遮住刺眼阳光,目送你远行。可那双手在那时绝不会帮你什么忙,大有俄罗斯格言中“你的爷爷长得很高,但你要靠自己长大”的意思。她像燕子妈妈一样把满月的燕子推出家门,让它们在无垠的天空展翅高飞,和风雨搏击。
倚门望归是母爱的天分,送子上路是母爱的博大。
我们终于被母爱放逐到各自的工作岗位,被母爱固定到自己的人生坐标,母亲美丽的容貌也被生活的风霜渐渐凝固成深沉的雕塑。
照片里的美丽母亲和坐在门口等我们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尽管现在母亲脸上的皱纹像版画一样刀笔凹凸,但她倚门望归的习惯没变。所幸,不同的是,母亲已经无须再付出艰辛劳动了。她现在做得最扎实的工作是时时提醒我们,千万不能“胡整”。茫茫黄土高原上的百姓使用“胡整”的频率极高,那是因为这里的人们赋予它以超越道德规范和法律界线的深刻含义。说真话,我冒出过太多的不平衡和怪念头。可一想到母亲倚门望归时的眼神,就把那些非分之想掐断在心灵深处,扼住了那些上蹿下跳的欲望。像母亲期望的那样,我们已经学会调整自己。
母亲仍然朝着我和妻子及儿子回来的方向眺望着。她想等就让她等着吧,那是她一辈子的习惯,我们能平安停泊在她目光的港湾,她才吃得香睡得酣。
有母亲在倚门望归,精致国画的工笔重彩和古朴雕塑的沉默孤寂同样美丽。
200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