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杨廷月,善良勤俭。只会写名字,能背“老三篇”。我们笑她,划出来的名字比箩筐更壮观。
姥姥三寸金莲却快步如风。做事细致入微,人称养猪专家。挖回野菜,拌好饲料,喂猪时,常跟猪说话:
“看那吗,都听话,好好吃,好好长,长得又肥又大……”
及至腊月,家里人忙着杀猪,姥姥倚在炕头抹泪,嘴里念叨:
“可怜得很……”
“假如您不养把它,它能挨一刀吗?”我们不解,责问她。
“想哭鼻子,由不得我,你们能管得住吗?”
遂破涕为笑,化悲痛为力量,里外张罗。请来村里年纪大的人坐在炕上,剔最好的新鲜肉切成片,捞些酸菜搁到一起炒好,蒸一锅黄米饭,看着大家狼吞虎咽。
姥姥勇敢,中年寡居。听说因为长得好看,曾被保长盯上,她彻夜怀抱一宽口大刀,等待和坏人决一死战。消息传出,保长闻风丧胆,终于不再浮想联翩。
姥姥脾气火暴,我偷邻居豆角被“逮捕”,报告到她那里,屁股上留下她五个手指印。
姥姥节俭,在晚辈中屡留笑柄。一日打扫卫生,见桌上有三粒白色药丸,怕丟弃可惜,顺手放在嘴里,喝一口水,继续工作。舅妈进门,四处寻不见药,问姥姥:
“您看见我的药了吗?”
“什么药?”
舅妈不好意思,低声说:“避孕药。”
姥姥脸上没有表情:“我吃了!”
姥姥一言九鼎。邻里之间因鸡毛蒜皮之争愁眉不展而来,终会满面春风而去。
姥姥心中的未来出神入化。她鼓励我们“好好念书,快实现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
姥姥八旬有六,耳聪目明。为她晚年幸福,儿孙接她进城,让她天天过年。晚辈户户电灯电话,家家楼上楼下。
问她:“共产主义实现了吗?”
“没有,才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语出自然,四座惊讶。
她补充说:“发展得快,早先说的共产主义里,还没想到有电视机。”
姥姥豁达,儿孙们陪她打“的士”、坐火车、看大厅、上剧院、尝麻辣烫、吃羊肉串,不断叫好,精神焕发。一日,我们商议,饭店包席,请她用餐。好酒好烟,酒足饭饱,剩菜无数。问她:
“吃好了吗?”
“没吃好!”
“为什么?”
“太浪费!”
冷若冰霜。拄杖携孙。拂袖而去。
一连三日,天天埋怨,楼上太吵、城里太乱、嘴唇太红、裙子太短,愤愤回乡下去了。
此后月余,溘然仙去。四邻乡亲,送葬者成百上千。
“太姥姥走了,有没有遗言?”儿子问我。
“留下三字真言。”我告诉儿子。
“哪三个字?”
“太浪费!”
儿子沉思不语。
1997.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