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吃啥补啥。你信吗?
——题记
打了半辈子猎,连脚脖子都没崴过,最后一次,他却把腰闪了。
这会儿,他走路的样子像狼,但始终目视前方,不低头看路,不左顾右盼。一支长筒猎枪斜挎在身上,紧贴着他的脊背。他的腰板呈水平状态,两条腿略显弯曲,两只手着地,徐徐向前,就是下陡坡,也不能直起腰。裹腿缠得很紧,腰带扎得很紧,都是用狼皮劈成的宽带子。这一副狼皮裹腿与腰带,是他猎获的第一只狼的皮做成的,那是老年间的讲究,第一次打猎打着啥用啥皮做行头,很少有人第一次打着虎豹豺狼的,许多猎人打了几只兔子才勉强凑够裹腿和腰带,因此,山里穿狼皮行头的大多是老猎手。他天生就是打猎的料,第一枪就把一只很精神的大狼打翻滚落到沟底,到现在已40多年了。
从挂马崖到那个叫铁家沟的山畔小村,只有一条路,走惯山路的人大约需要一天时间。现在他走的不是那条路,他要走的是狼常走的路,事实上那连狼路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山羊能走的路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他现在走的路却没有脚印也没有多少蹄印。难走,其实就是他专走这条路的原因,毕竟,像狼一样走,见到谁都会无地自容,更何况,他儿子带领考察队也在山上。
像他这样长久生活在树林和草丛中的猎人,穿行于森林中,即便是不像兔子一样游刃有余,一窜一截,说他们穿梭在树林里如履平地,却绝不夸张。可驼着背、弯着腰走路,情况和站着行走显然不同。
他咬紧牙,老虎钳子吃上了劲一样跟自己作着从来没有过的较量。
他尽量张大嘴呼吸,不由他地唱几句“花儿”:
哎……
哥哥(者)出门(呀)三天了
一天是比一天远了
人心(者)不足(嘛)咋够呢
打不住兔子(嘛)你人回来
他自己知道唱得不像男人的声音。绵延不绝的六盘山上,女人们想男人时才唱这调子。他本来想唱几曲男人应该唱的调子,可惜他实在唱不出来,他后悔从来没有唱过。他向来觉得唱“花儿”的人永远学不会打猎,打猎高手应当像鹰一样缥缈敏捷而没有声息,有声音的时候就已经是兔子被揉在利爪之下的时候。他一万遍地笑话,只有会放羊的人才会变着花样吼“花儿”。他一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这首他老婆年轻时给他唱过的“花儿”。那时候,一听她唱,他就莫名其妙地警告她说,这东西只能让我一个人听。他觉得女人唱“花儿”,是一片树叶上没有露珠才轻薄得乱摇摆,像风吹树林一样飒飒作响;男人唱“花儿”是没人疼爱急躁得嗓子里冒火星,像锯木头的声音一样让人心里发麻。在他的记忆里,不曾有过一字半句的“花儿”从喉咙里蹦出。那些让他自豪和惬意的日子里,在蹑手蹑脚、敛声屏气的沉寂中和狼较量一番之后,除了手脚利索地扒狼皮之外就“嗷——嗷——”喊几声,远处的山谷连绵着狼嗥一样的回音,他觉得他日能得把山都吓得颤巍巍地呻吟。
但今天他竟然想干他过去很蔑视的事情。
他庆幸自己能唱出来,只准他“听”的东西他却要“唱”。但一唱腰里就像抽筋一样地痛,他不知道抽过多少狼的筋,从不知道抽筋有这么难受。每吐一个字,就像腰里的哪一根筋上渗出一滴汗水。声音也不像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像狐狸叫一样,“吱吱”的,又细又媚,但他很满足。他盼着在某一个地方,狼的那一双眼睛这会儿正紧盯着他。毕竟,狐狸叫和狼嗥是不一样的,狼能像狐狸一样叫吗?这一点狼总是清楚的吧,狼会唱“花儿”吗?因为能唱“花儿”的自豪感,使他手脚像猴子一样轻快灵活。有时候,手触到厚厚的树叶,有一种刚刚打倒狼时,用手在狼身上摩挲着既光滑又温热的感觉。高兴了,他甚至猫一下腰双手抱住随便哪一棵树的树干,想打一个旋子,心里头轻快,手心里也有握着枪的坚硬感,这使他有些振奋。但那只是一个愿望。腰像一张弓一样,似乎是有人在用力拉弦,疼痛使他的腰一阵一阵紧抽得像树叶上的一条毛毛虫,将腰隆起来才能向前。身上还背着一支长筒枪,本来可以扔掉,但到家时,别人知道他连打猎的家当都没有了,寒碜他。唉,就是死,也得把老朋友带回家。其实,他也不想死,他还得防着,万一那一双眼睛猛不溜闪到他的身旁时,怎么办?
他身不由己的浑身紧抽,身不由己的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继续向前。他明白有一双狼的眼睛就贴在枪上、就贴在自己的脊背上。他弄不明白,眼睛怎么会有这样的分量。
前面是一条小溪。叫清凉溪,就是“泾渭分明”中那一条泾水的重要支流之一。秋风开始摘树叶了,落叶随着水流漂走。看到水,他感到口渴了。他已经强迫自己用不得已的走路方式,在秋色渐浓的大森林里行进了大半天了。
他曾经是鱼儿,把森林当大海;他曾经是风,抚摸遍了每一桩树干;他曾经是盘旋在林子上空的鸟,也曾经是从一棵树蹦到另一棵树的松鼠。这几天却怪怪地意识到,过去在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像缎子手帕一样柔软,现在僵硬得像羊毛擀的毡。森林与低低的天重叠在一起,像一张大得没边的狼皮,铺天盖地地朝他扑来,慢慢裹紧了他。他想把枪从背上拿下,当拐杖,但猎人的自尊让他犹豫,哪有猎人把枪当棍使的,他过去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猎人。狼皮做的枪带今天好像箍得特别紧,枪带和枪杆夹着他,压迫着疼痛的腰,要拿下来,不是容易的事。
他艰难的双膝着地,跪下去,伸出双手,想掬一捧水喝。双手伸出来的时候,他打了个激灵。这双手多像他见过的无数只狼爪子。狼爪子可以掬水吗?下山的时候他只背了一支枪,狼崽筒皮做的水囊挂在挂马崖他自己住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石洞的石壁上了。
他立时不想用爪子,不,不想用像狼爪子一样的手了。他手伏在溪边的草丛中两只胳膊撑着身体,尽力伸长脖子,匍匐下去,觉得他真像狼了,但又觉得不像,狼的鼻子在嘴上,他的鼻子比嘴长,他只有把脸埋在流动的水中猛喝一口。
抬头摇去脸上的水珠时,不由他猛地站直了,但钻心的疼痛将他击了一个趔趄。他侧倒在溪边,右胳膊浸在水中,艰难地支撑着爬起来。小溪里,顺水缓缓漂动的树叶很多,他眼前的那两片就像是两只眼睛。两只狼眼睛。再甩一下头,水中漂的全是眼睛。这是哪里来的眼睛?难道是身后的眼睛映的?他浑身一紧,紧抽着的腰如同一个绳结被解开,像有人推了一把,他双手伸进水里,狼一般刷刷地趟过溪水。
不错,身后是有眼睛。
溪水怎么会变得让他害怕?
他学打猎的时候跟枪一样高,十八岁那一年,他已经名震西海固,英俊年轻、手疾眼快的他,被人称作“狼儿子”。他说是要打麻雀嘴,从空中掉下来的可怜的麻雀就少了尖尖的两瓣牙牙。
也就是秋天的时候,有两个比他年龄大一倍的猎手告诉他,清凉溪一带的林子里有一群狼,究竟有几只说不清,领头的一只大麻狼刁得很精得很,把山叶子的人都害苦了。村上人出钱让他们两个打这群祸害,他们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却打不住它们的一根毫毛。他听得失了笑,觉得那两个猎手可憎又可气,看得见狼却连狼的毫毛都打不到,还不乖乖下山去放羊?当什么猎手!他给那两个猎手说,我随便就把它们收捨了,悄悄跟着我看着。意思很明白:乖乖跟着我学着!
两个老猎人不信。他打赌说,这好办。你们两个到山下宰一只羯羊背上来寻我,吃了羊以后我再给你们教招法,看我咋收捨它们,收捨不了,我再不打猎了,回家放羊。要是把狼收捨了,你们回家放羊去。两个老猎人怕他哄人,说,如果把羯羊吃了你打不住狼,就给我们两个宰两只羯羊。他突然烦躁起来,说,长就是儿子娃娃,儿子娃娃说话要算数。一听他认了真,两个人溜下山,两天以后从山下弄了一只羯羊,把皮剥着卖了,把肉装在麻袋里上山来找他。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那两个猎手赶到了秋千架下的清凉溪边,那是他们三个约定见面的地方。
但他们根本找不到狼儿子,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秋千架是一个奇特的地方。一座连得好好的山,到这里突然断成两截,中间流出了水,那水就是清凉溪。断崖把溪水夹在中间,整个清凉溪在绵延不绝的大山里不知道弯曲了多少路程,只有这儿水流淌得最急。让人弄不明白的是,水不知道为什么硬在这里要和山较劲,偏偏把这座周围几十里最高最陡的山峰劈成两半。而且,南北走向的山势呈向西突出的那个弧形,成了“八”字形,水从“八”字西边的那个口子里向东边流走了。被劈开的山崖两端的山顶上各长着一棵三个人都抱不住的大柏树,猎人们早就听说,那两棵树是拴绳子用的,有的说是广成子荡秋千的地方,有的说是七仙女荡秋千的地方,有的说是穆桂英荡秋千的地方。
约好的地方就在“八”字的臂弯里。
在大山密林里,说太阳快落山了,那是凭经验,太阳其实早就看不见了。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两个老猎人的中间放着那只羯羊。
一个说,狗日的狼儿子!
另一个说,还是把咱俩耍了。
两人商量,等到天黑,再不见他,他们就把羯羊烤着吃掉。
两人恨死了狼儿子。
树的阴影浓起来了,山的阴影也浓起来了,天的阴影也笼罩起来了。没有风,天上有一些星星听着哗哗的水声。一般的行路人在森林里,怕野兽袭击,是要点着火把行走或点着火堆歇息。但猎人们不是,他们要的是野兽来和它们短兵相接。那两个人把狼儿子的八辈子先人翻着骂了一阵之后,破例点了一堆火,他们是想把羯羊烤着吃了,找个地方睡一夜,再跟狼儿子算后账。
一个说,屁的个狼儿子,白背了个名声!
另一个说,都传说狗日的利索得比狼还快、聪明得比狼还精。今儿一看,都是胡吹呢。
现在他们两个认为他是典型的野狐子。
火烧起来的时候,两人把猎枪放在身旁,开始烤羯羊了。虽然有火,到底是猎人,还是留了一手。他们知道,野兽一般不会趟过水去找人的麻烦。两人背对着溪水,找来三块大石头摆成三足鼎立之势,把一只囫囵的羯羊搁上去,在石头缝里放上柴火,点燃了,用棍挑着烤。他们不想把费了周折带来的东西留给野兽,也不想留给狼儿子。羊肉烤好的时候,火势渐弱,他们每人卸下一条羊腿,就在羊腿挨到嘴边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看见,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有八只绿绿的光点在幽幽地闪动。
两只羊腿几乎是同时掉进火堆里了。
狼并不是聚在一起向他们逼近,八只眼睛两两分开向他们移动。瞬间的紧张之后,他们两个举起枪贴近溪水,他们知道,在“八”字一样的秋千架这个地方是没有退路的。按理,火堆还有微明,狼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游动,一般是不会靠近的,但火堆旁有散发着浓烈香味的烤熟了的羯羊,狼不来也由不得它们。幽光越来越近,狼的轮廓已经能够看见。狼的身影已经清晰。他们只能一人瞄准一只,经验使他们心有灵犀,他们使用的是打一枪装一颗子弹的猎枪,只有先解决两只,然后再装弹,合起来解决另外两只。
“砰”,几乎是同时,两只狼倒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当另外两只狼倒下的时候,已扑倒在他们中的一个人的脚下。
他们还没有缓过气来的时候,“嗷——”黑暗中又扑来八只眼睛,两双两双朝他俩闪过来。来不及装弹,枪成了棍,两人迅速靠在一起,把枪抡起来,和八只闪光的眼睛搅在一起。
两人知道活不成了。
“砰”的一声,八只眼睛突然定在那里,两支当棍的枪也僵住了。溪水对面一双绿眼睛跃起来,划了一道弧,像两盏灯熄灭了。
快装子弹!溪水那一边的声音又洪亮又干脆。等到他们明白过来时,八只眼睛已经隐遁在茫茫夜色中了。
狼儿子!两人不约而同地喊。他们看到,他的影子从溪水对面的一棵树上飘下来,拖着一只狼从溪水中过来了。
当火堆里的火再一次燃烧起来时,两个把枪当烧火棍的猎人发现,拖过来的是一只大得吓人的麻狼。惊魂未定中他们想,这只狡猾的东西为什么会在溪水那边而不在这一边,狼儿子为什么会在那一边的树上而不在这一边的地上?
就在他们两个还愣神的时候,他已经把四条羊腿啃了。
过几天回到家里,家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个长得很顺溜的媳妇。他妈说是两个洗手不再打猎的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硬把女儿送来给他当老婆。
把他妈高兴晕了。
他觉得无所谓,他知道自己行踪不定,不把吃掉他父亲的那些狼子狼孙们捨掇得差不多,是不会呆在家里的。他可怜的父亲,因为天下雨,填枪的火药受潮,未放一枪就被狼围住撕了。他不想先要老婆,想先报仇。再说,他打狼已经上了瘾,看不到狼眼那绿幽幽的光,跟女人睡觉也没意思。可是那个女子不走,说她回去她大就把她打死了,于是他娶了她。他感到女人绵软得像一张狼皮褥子,睡狼皮褥子没有和狼较量更痛快,他又上山去了。
上山时,听到有放羊的在沟那边凄婉地唱:
哎——
站在(者)高山上望平川
平川里一朵牡丹
牡丹的颜色(者)胡俊呢
摘不到手上(嘛)也是枉然
他心里头笑着说,没出息的,胡谝着呢,送给我都不想要,谁还有心思摘呢!隔一段时间再回家时,老婆已经腆起了肚子,他其实已经喜欢上这个被白送给他的女人了,他笑着要老婆给他唱“花儿”。
老婆唱完了,他怪怪地说,这东西只准给我唱!
以后,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打狼队长,率领40多人的打狼队,在深山老林里打了许多年狼,西海固人都知道有个叫狼儿子的厉害得了不得。他感到,要把狼打完的责任比天还大,孩子生下长到上学的时候了,也没和老婆美美睡几夜觉。
打的狼越多,他的名声越大。西海固几个县的人吓唬娃娃时不说狼来了,都说狼儿子来了,娃娃们就不哭不闹,大气都不敢出了。
打狼队的人几乎没有人能和他比,他不仅枪法准,而且办法多。大人小孩叫他狼儿子他不计较,别人当面称他狼儿子给他敬酒,他会把一大海碗松子儿酒一口喝下。他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张县长给他戴过大红花。县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狼儿子功劳大,把方圆几百里山上的狼都快打光了,县上给你奖励了一匹骡子。他的高兴里透着狡猾,心想,县长也有犯傻的时候,谁听说过骑着骡子打猎的事?但他没有说半句拒绝的话,不骑骡子打猎,闲了骑着骡子逛还不行吗?
县长给他奖励的那一头骡子,老婆给他喂得滚瓜溜圆,一旦下山,英雄就骑着骡子出现在四乡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