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子知道主人的脾气,高高扬起头。两只眼睛圆溜溜的放光,脖子下的一束红缨在微风中摇曳。他的屁股并没有挨到鞍子上,双脚微微踮在马镫上,把臀提起来,双手抓着缰绳,精神地环顾左右,朝着来看英雄的乡亲频频点头。有时还要扬起手臂向略远点的人们招招手。骡子肚带的左边褡裢里,装着一两条狼皮,他会把狼皮送给村上年纪最大的老人。他剥的狼皮做的褥子,几乎遍及村村队队。在骡子的右边褡裢里装的是神药。他有奇方能治眼病,这也是人们尊敬他的另外一个原因。他看眼病的手艺高,好到没有人敢说不好。有眼病的人想着方子找他看,但他却有三条原则:一要孝顺老人,二要勤快,三要老实。他自己并不去考察那个人是否符合条件,而是让村子里的人在有眼病的人中选举,就像选先进一样。他看病的方法很简单,“腾”,敏捷地跳下骡子,满脸凝重,双手矜持地从右褡裢的一个大瓶子里捏出两颗鹌鹑蛋大的药丸,放在双手捧成碗一样的病人的手心里,嘴凑到病人的耳朵旁说,放在砂锅里用温火炖一炷香的时间。吃了药,喝了汤,不要给人说!然后,一脚踩上马蹬,“刷”,骑上骡子走了,留下的只是神秘。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给病人的是狼的两只眼珠子。他一生送给病人的狼的眼珠子能装一背篼。
他的责任决定他很忙碌,他的忙碌决定他没办法照顾家,他就是上天派到六盘山的打狼英雄。英雄不应该属于他自己的家,他是大家的他。大家这样认为,他也这么想。他的孩子一年一年长大,并因为英雄的他而被保送上了大学;他的母亲一年一年衰老,并因为英雄的他而受到乡亲们的关照;他的老婆一天一天期盼,并因为英雄的他久不回家而泪眼模糊,最终双眼越来越不明亮。
等到他想起打几只狼给老婆治眼病的时候,他在山里转了几十天,没有看到一只狼。这时候儿子也已经成了省上研究狼、狐狸、豹子、野猪等野兽的那个单位的头头。他觉得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他在山林里呆了一辈子,才把狼摸了个透,儿子大山深处去过几趟?他能知道狼是个麻的?更让他不明白的是,儿子告诉他,法律有规定,那些咬人吃鸡叼羊的坏东西要保护,谁再打猎就法办谁。儿子还告诉他,他们这些公家人,到山里去观察调查动物,却决不去打扰它们。
打狼队早就解散了,他自然就成了过去的打狼队长了。他骑着骡子再到四里八乡走动时,红缨依旧,装束依旧,身姿依旧。但骡子却蔫头耷脑,他好几次用力提一提缰绳,骡子还是害羞一样低着头。左边的褡裢里没有狼皮,右边的褡裢里没有狼眼珠。他所到之处,明显地感觉到少了渴盼、少了神秘、少了凝重、少了意气风发。老人们自然已经记不起奢望狼皮,病人们自然已经想不到获取药丸。他甚至明显地意识到人们不再叫他狼儿子,连大人们吓唬小孩时,也不再说狼儿子来了,而是说,你再不听话,我就给你们老师告你。连狼都没有了,谁怕狼儿子?他就像一条鱼被冲到沙滩上,空虚、苍白、迷茫、无可奈何。他难受的时候,他心爱的坐骑的眼睛也潮湿。不久,县长奖给他的骡子终于离他而去了,世界在他的心里,是一片茫茫无际的空白。他想帮人放几天羊,但他试了一下,他管不住头羊,羊群一旦散开,他就没本事收拢,他连放羊的都不如。要不是有老婆安慰他,他连自己是否存在也感觉不到。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这辈子最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他的老婆,是她提醒他,世上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
英雄销声匿迹了,但英雄就是英雄,英雄怎么能轻易甘心不当英雄呢?他把装束收藏好,把用狼崽皮做的水囊挂好,每天把猎枪擦一遍。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世界就不需要猎人这个行当了,再说,他老婆的眼睛还需要狼的眼珠来治。
儿子的几个同事和儿子一起带了一个看眼睛的医生,说给老太太看完眼睛要到山里去考察。这件事实实在在把他惹躁了。他有心阻挡儿子给老婆看病,又觉得说不出口,他现在没有狼的眼珠呀。可他心里还是不相信医生能看好他老婆的眼睛。医生的本领能超过狼的眼珠?
儿子一走,他就收捨好行当,准备进山。老婆死拉硬拽,他无动于衷,发誓说,八月十五前给你弄不回两只狼眼珠,我像狼一样爬着回来!
进山的感觉是幸福的。远处传来放羊人的“花儿”:
哎——
带上(者)盘缠走了个远
褡裢的干粮没装满
金钱(者)多少(嘛)能够呢
挣不上银子(者)你人回来
他又觉得放羊的没出息了,就自己和自己说,管人家挣钱不挣钱、回来不回来,与你有什么关系?
草木的气息温馨,鸟鸣的声音动听,秋林的颜色多彩,走路的姿势轻快。一句老话说得好,他是如鱼得水了,自由游荡到大山的深处去了。
等了三天三夜,山里没有狼。
再等三天三夜,山里还是找不到狼。
又等了三天三夜,山里连狼的影子也没有!甚至连其他动物的影子都没有!愉快被焦躁挤压得剩下了零。他有些着急,把狼皮做的皮上衣和皮裤反过来穿上,衣裤上的狼毛竖起来。他想,这样可以吸引狼。
终于,就在他翻穿衣服的那个夜晚,月亮像银盘一样挂在低低的天上,似要压在山峰上时,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本来,他已经心灰意冷,在挂马崖那个冬暖夏凉的石洞里睡了几个晚上了。猎人晚上在森林里是不睡觉的,可是他实在找不到狼了,就躺在草铺上想他走过的风风雨雨,想他与狼的恩恩怨怨。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明天他必须回家。他在想象,在水银一样的月光里,他空手而归,老婆绝不会说什么,但他的心会被狼掏空。团圆的气氛会被没有狼眼珠的气氛影响。治不了老婆的病是小事,他总不能真的像狼一样爬回去吧,他绝不能输给狼……
提上猎枪刚出洞门,奇了,对面山头黛色的山峰上有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在闪动。天爷,他的计谋成功了。狼终于自己送上门来了,幸福像触电一样窜遍他的全身。
凭他和狼打交道的老底子,他知道他遇到了一只狡猾的狼。那一双眼睛会划弧线。虽没有绿里透光的深沉,却比一般狼的眼睛明亮,躲躲闪闪、游离不定。
他不能像过去一样,轻手轻脚地想办法向狼靠近,他得冷静下来观察、等待。况且,他若下到谷底,再想办法去接近,狼要是发现,溜了,他不是白等这么多天了吗?更何况,有几只狼他还不摸底。说实话,很久没有和狼打交道了,连是不是狼他也不敢完全肯定。也许那是一只豹子,但豹子的眼睛不会这样泛绿。他奇怪那东西是不是发现了他?不然怎么就在那一个固定的地方朝这边觑窥。他觉得这只狼确实不同一般。
眼睛划了一道弧不见了。他明白,如果那里没有狼窝。他就是遇到了一只老狼。只有老狼才会高度警惕定时向四周窥视。他告诉自己,耐心比一切都重要。潮湿和凉气从地下渗入身体。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时间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不知道等了多久,那双缥缈的亮点不时在原地闪动,他仍然不敢贸然行动,他现在心里想的是,根据狼的习性,在月明星稀的时候它不会这样随意出进,要么它会离开狼洞到远处觅食,要么会在洞中潜伏,它怎么会固定在那里时不时朝一个方向观望?
眼睛划了一道弧又不见了。又进洞了?他紧张起来,不像他盯上狼,倒像是狼盯上他了。他已经注意到,每一次那双眼睛从出现到消失的时间是一样的,已经记不清这种反复的次数。猛然间,一个念头一闪,他明白,狼像是已经给他布置了一个阴谋,也许有许多只狼就在他的身后或左右,有许多双绿眼睛正逼视着他,朝他靠近。他在能反应过来的最短时间里,突然一个翻身,想把左右和身后看个究竟。“咯叭”一声,他自己听到腰里的一种声音向下肢传递,他的腰椎受伤了。就在同时,手指下意识搂了一下枪的扳机,“啪”——枪响了,这一枪漫无目标。他感到整个山林里充满了巨大的疼痛和响声,迷蒙中他挣扎着扫视山野,看不到一双眼睛,扭头再看对面,眼睛异常的明亮着,他昏过去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知道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斗过那一双眼睛了,他突然想起“花儿”中的话,“挣不上银子(者)你人回来”。他一定要想办法回家,给泪眼模糊的老婆有个交代。扭伤的腰使他不能立起来行走,他只有弓着腰一步一步往回挪。
他尽量使自己的四肢协调和谐,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溪水,远离那双流动的眼睛。60多岁的人了,他一直认为自己身体矫健,但像狼一样走路还是让他感到了周身无力,他已经饿得眼冒金星,渴得口干舌燥了。过去,山上是柔韧的,丰富的,亲切的;今天,山上是起伏不定的,崎岖陡峭的。山变得越来越逼人、调皮、险峻。甚至在他的面前高深莫测。过去树阴浓密,阳光斑驳,鸟语花香的山,突然变得很像一座荒凉的大坟地,沉寂且吓人。
脚下的草丛疙疙瘩瘩坑坑洼洼,这使他不得不昂起头来,昂起头就增加了前行的难度。事实上他不敢低头看,凹凸不平的林地,使他手底下触摸的好像是圆圆的球,他觉得那像眼珠子,狼的眼珠子。他也不敢长时间地看周围,密密的树上有许多圆叶,像眼睛;树上已经成熟的大小山果也像绿眼睛。他更不敢回头看看他走过的艰难的路,他怕那双让他闪了腰的眼睛猛地在哪一刻扑上来和他对峙,那时候不用狼张嘴,他就会被狼的眼睛所吞没。狼的眼睛就像他看过的电影机的镜头一样,他只是镜头光芒映在那张大大的白布上的一个小人人,狼的眼睛只要稍稍一闭,他就会掉在黑暗里去。
他有些筋疲力尽。太阳快掉到西边的林海里了,他还在继续爬行。本来即便是在清水溪没有喝成水那也不要紧,山上的野果多的是,有些野果是既香甜又解渴的。他一辈子虽未吃几样海味,但山珍是吃全了。在大山里头,不吃猎物就吃野果,可这时候他连树上的果子看也不敢看,看一眼就胃酸、就苦涩,手软得撑不上劲,腿困得用不上力,站不能直立,躺不能伸展,只能背靠一块大石头,侧卧着歇息一下。猎枪就斜撑在他和大石头之间。
不吃不喝怎么能行呢?猎人是不会讲究的。他吃过金钱豹肉、野猪肉,山下的人说狐狸肉骚着呢。但他也吃过,觉得很精细。他吃过的狼肉比羊肉还多。那时有许多山下的人求他,让他给他们捎些狼肉,都说狼肉是热性,吃了能治尿病,能治关节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