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如潮,花如海,说得比唱得还OK。
——题记
清点人数的时候,坐在主席台上的刘静和安奇同时说,李万能未到。
因为李万能“迟来的爱”,他们都产生了“等你等到我心痛”、“所有感觉已成空”的心境。
要是平时,刘静和安奇绝不会异口同声地说李万能未到。因为平时开会的时候,他们压根儿就记不起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们甚至有些讨厌这个人开会的风格。每一次开会,李万能一落座,便闭上眼睛,不大一阵,就不打呼噜不歪头地睡着了。他不是那种在开会时闭目养神且能领会会议精神的人,他是那种不歪不斜不前不后就睡过去,散会后让人捣一拳头才能醒来,连会议议程都不清楚的人。每当开会的时候,他必然要用乞求的口气对坐在他身旁的同志说:哎,该出手时就出手。身旁的同志就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然后他就睡着了。散会后,他就会被一拳捣醒,跟在别人后面,溜出会议室。
今天这么重要的会他不到,刘静和安奇都有些“忘记你我做不到”。他们都盼着李万能快一点“在我的身边露出笑脸”。他俩都在心里嘀咕,“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就又异口同声的建议,再等他一会儿,人到齐后再选举。市建设局的郭局长照顾这两位市政规划研究所副所长的民主水平,微笑着幽默,真是“千年等一回”,“等你等得人心碎”,惹得大家也都“露出了笑脸”。
就听到楼道里李万能哼着歌儿,“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走进会议室来了。刘静和安奇两个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会议室的目光齐齐照射着李万能,把他吓了一跳。所有人的眼睛就像聚光灯,把他照耀得像个明星,他有一种“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那种舒服感,他从心底浮起一种“根儿深秆儿壮绿叶飒飒响”的那种顾盼生辉的奇怪感觉。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议像今天这样,有这么些人注意他。他一伸舌头,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老班长啊!迟到了。”步伐轻盈、一片树叶一样飘飘落座。
饱含歉意的目光朝前一扫,主席台上端坐的三个人都在向他微笑。郭局长说,你们单位上五十个人都到齐了,开会吧。
郭局长像前几次参加会议时一样,始终微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一边强调选举正所长的重要性,一边用异常温柔的目光来瞅他,有一种“望穿秋水”的深情。刘副所长和安副所长脸上的表情就像快乐的大头娃娃,但看他时,眼睛里都渗出“攀登高峰望故乡”的期盼。
他也感觉出了周围的同事在偷偷用余光斜视,那眼神分明在警告他“当心夜半北风寒”。但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没有办法去细细阅读别人的眼睛、品味同事的眼神,抵挡不住那种“不知季节已变换”的糊涂。
他确实想把“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但瞌睡虫迅速就把他的良苦用心咬麻木了,“蓝蓝的天空是未知的神秘,清清凉凉的晨风有小小的梦境”。
不由他,还是端坐着进入了梦乡。
迟到,使他忘记给身旁的人交代“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话了。
不用他交代,还是有人把他捣了一拳。他以为散会了,准备起来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有人拉了他一把。一看,会议室的人都在,都在嗡嗡嘤嘤说话,一个同事正在给大家发选票。他吐一下舌头赶紧坐下。那个发选票的同事挡不住他的视线的时候,他伸长脖子朝主席台看,三个人都“笑意写在脸上”,都在向他使眼色,刘静还像蚊子落在眼皮上一样,诡秘地挤了一下右眼。他点了点头,也用眼色告诉他们,“莫愁湖畔走,春光满枝头,花儿含羞笑,碧水也温柔”。发选票的同事到他跟前,像举铁锤一样砸过来一张纸。
他故意问,是点歌单吗?同事点头,同时把双眼闭上又睁开,完成了一个隆重的过程。回答,是点歌单。
他追问,你点了哪首歌?
同事诡秘地一笑,“像雾像雨又像风!”
郭局长介绍完候选人情况,说选举开始的时候,会议室鸦雀无声。
看一下左边,那一位钢笔好像没墨水了,正用三个指头撮着笔朝地上一下一下地划弧;看一下右面,那一位正在低头把选票铺在大腿上,龙飞凤舞地写。细一看,没写一个字,没打一个叉,没画一个圈。抬起屁股伸长脖子看前边,那一个胸脯趴在桌子上,把选票压在胳膊底下,他只能望其项背。扭头看一下后边,那一位正襟危坐,选票已经折起来放在桌子上了,目光和他一对,把他蜇了回来。朝主席台上看,刘静和安奇正在低头填选票,郭局长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一碰,他马上把脖子缩回来。
只好低头仔细看选票。
选票上说明:1.候选人应按姓氏笔画排列,但考虑到两名候选人姓氏笔画相同,依据英文字母顺序排列候选人;2.请在你同意的候选人的名字下打“○”,在不同意的候选人名字下打“×”;3.两名候选人后有一空格,如不同意上列两名候选人,则可以在空格中填上你认为合适的候选人。
平心而论,李万能说不好这两名候选人谁更合适当所长。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谁不合适。他感到他们一样好,像两只麻雀,展开翅膀能飞,站在树上都“喳喳”。他想,选谁还不一样呢?如果他们一个是鹰,一个是鸡,他会毫不犹豫地选鹰。对李万能来说,两个候选人都像和平鸽。他很为难,在心里对自己说,“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的确,这两个候选人谁当所长,对李万能来说都无关紧要。
对他们,李万能是“一颗枣儿一颗心”。
三个月前的“九九那个艳阳天”,在下班的时候,刘静俯在李万能的耳边丟下一句话,“让我轻轻地告诉你”,晚上在家等我。
晚上吃过饭,他就沏好茶、准备好烟,在“寂寞的等待”。他是一个对一切都看得很淡的人,他的信条是“平平淡淡才是真”,他乞求“一辈子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平时这时候,他会拿起话筒喊两嗓子,但今天他没有打开碟机。他弄不明白一贯严肃的刘副所长那阵为什么“眼睛水灵,脸上红霞飞”,看上去没有一丝严肃的意味,这和平时大不一样。他不明白,“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他不知道刘副所长会有什么事找他。难道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可想不起来自己在工作上有什么疏漏。是自己找过小姐?他明明知道她们“众香国里最鲜艳”,但他兜里没有钱。他平时都不和单位上的人拉家常,稍有空闲,就在自己家里唱卡拉OK。他会唱太多太多的歌儿,连跟人说话时都用歌词。他已经盘算好了,如果刘副所长认为这是缺点来找他谈,他就会说,“谁说这一切都是错,那我情愿情愿一错再错”。等久了就产生烦恼,心里抱怨:“我等你等到我心烦。”
左等右等等不来、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他斜躺在沙发上有些迷迷糊糊。
“树上一只什么鸟,呼呼呼呼让我心跳”?刘副所长什么时间坐在沙发上热情地问他。
“我的老班长!”他吓了一跳。蹦起来,问,你说啥?
我说“树上一只什么鸟,呼呼呼呼让我心跳”!
噢,你问我的那一只鸟呀,笼子里“那是一只金丝鸟”,是我的“一只爱情鸟”。
有趣。刘副所长微笑着说。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他抱歉地边递烟边问。
刘副所长回答,“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他急于想知道刘副所长来的意思,但刘副所长好像故意不让他知道,他就在心中埋怨,“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
刘副所长突然反问,“你的一扇门,世界离你们还那么远吗?钟儿滴答流浪飞沙,真的把颗童心都带走了吗?”然后坚决地说,你“跟我走”!“走,带你去一个地方很不一样,没有昂贵的梦想,没有廉价的忧伤,天空不会永远黑暗,找个地方和自己谈谈。”
上哪里?怎么谈?他不解地问。
上歌厅!
干啥?
说说话。
家里说不是很好吗?
你傻,你在家里还好吗?
有什么不好?
那是你不知道什么叫好,“幸福不是毛毛雨!”
那就走,跟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好。
跟着刘副所长出了家门,外面薄雾般飘落着细细的雨。刘副所长把李万能挂在屋檐下的鸟笼用指头弹了一下,严肃地说,是个好鸟。
刘副所长边走边说一些让他觉得是似懂非懂的话,“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
他的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
从一条街道走过来,每个门口都站着挥手和挤眉弄眼的女人。
端端直直走得好好的,刘副所长突然一拉他的胳膊,紧走几步,一头扎进里边是一片暗红色的歌厅,他还没来得及见识那些窃窃私语的男女,刘副所长已把他拽进右边一间鸡笼里。
他感到有些脸热,他觉得那个叫“梦驼铃”的歌厅小得只能关鸡。地毯发霉的味道使他窒息。几个小姐从门口飘进来,嘴里叨咕着“不敢相信这是真,爱的奇迹为我发生。忧郁的日子不再冰冷,是因为我打开这扇门”,就朝他俩扭过来。把他吓了一个趔趄,他以为,这些肌肉像气球一样就要胀破,又像石榴籽儿熟透要从裂开的皮里溜出来的丰乳肥臀的女人是朝着他来的。但女人们对他视而不见,都扑向刘副所长了。瞬间,他就体验了“为何选择别人,对我如此冷漢,让我心酸让我痛”的难堪过程。
刘副所长环视一下那些女人,用手指头一个个指点着她们说,“九月里九重阳呵,收呀收秋忙,谷子呀那个糜子呀呵铺呀铺上场。”
真是很好笑,他真的发现那些暴露的女人成熟得一个个都像圆圆的谷子和糜子。
他意识到,严肃的刘副所长跟这些女人很熟。
有一个大眼睛问刘副所长说,“大哥,大哥,你好吗?”
“今天有点烦,有点烦!”刘副所长待理不理。
刘副所长来了,谁陪你呀?女人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脸上“绽放着笑容的花朵”。
点歌!刘副所长这样一回答,女人们先是一愣,然后浓艳的粉妆就增添了一些喑色。
刘副所长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像不认识我们了。你这是“日子过来都是玩乐的主意,笑闹的年纪有的只是多变的脾气”,跟我们闹着玩呢?
少废话,拿歌单来!刘副所长的脸变得像在单位上一样铁板。
一看是真的,女人们疑虑着也扫兴着退潮般扭开了。有的还说,“是不是春花秋月无情,春去秋来你的爱已无声”。
留下一个侍候的大眼睛女人,已经把脸拉下来,李万能甚至看出了她脸上的“愁啊愁”。
他被刘副所长拉了一把,他们俩同时坐在沙发上了。女人在茶几上点亮蜡烛,刘副所长在点歌单上面写了些字,然后交给那女人。
电视屏幕上就有一些穿着三点式的女人在沙滩上走来走去。
要是在他李万能的家里,他早就拿起话筒开唱了,可在没有听明白刘副所长为什么带他到歌厅的来龙去脉之前,他对那些由白变红的字幕连看都不想看。
啥事你说。他问刘副所长。
没啥事,就随便说说。
他再不好意思问,就边听音乐边喝啤酒边谈。
刘副所长开始说,“让歌声驱散往日忧愁,让酒香温暖人们的心窝……”刘副所长还给他说了许多,他越听越过瘾,忘了问今天来刘副所长究竟要说哪一茬子事。
刘副所长给他说,“常常地想现在的你,就在我身旁露出笑脸,可是可是我,却搞不清,你离我是近还是远……”“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懂你”。接着停下来给他说,有一次,一个大款要建楼,单位里收取设计费标准是五万,大款不干,找到你,让你收五千给他干,那活对你来说很轻巧,你是地质、土建、水暖电样样能行。但你李万能没干,拍着桌子训大款说:你认错人了,怎么能拆单位的台?大款只好给单位交了钱。来,为你不拆单位的台干杯。咣,碰一下,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了一下,他喝了一大口。
刘副所长对他说,“你的心灵是那样的纯洁,你是春雨的亲姐妹。”接着给他说,数九寒天,单位上的锅炉工病倒了,你顶替他没黑没明地烧锅炉,脸黑得像非洲人,但一笑,牙白得也像非洲人。虽然我们知道你跟锅炉工关系好,但不要一分钱的补助,让锅炉工照常领工资去看病,从未给单位提起过这件事。来,为你不给单位添麻烦干杯。咣,碰一下,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了一下,他喝了半杯。
刘副所长给他说,“是天意安排给你我的心,是命运注定你我在一起”,“不要忘记我们之间,永远有同样的血脉相连,再长的岁月,再多的变化,谁也不能将它改变”。“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昂起头,冰雪压不服。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有乐也有苦。”接着给他说,那一次到银川拉设备,天冷路滑,单位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押车。你对我说,“我的个老班长”,那不是个啥事情,穿上大棉袄就走了。拉上货回来的时候,汽车轴折了。司机搭车回来求援,你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两天一夜,你回来清鼻涕流过嘴唇成了河,发烧到了40度,见了我们还哈哈笑。我提议专门给你开一个表彰会,给你奖励300元钱。把大家都召集起来了,你却躲着下了工地,弄得我很尴尬。来,为“欢乐你不笑,痛苦你不哭”干杯。咣,碰一下,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了一下,他把剩下的酒喝完。
大眼睛女人又给他把杯子添满,大眼睛女人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进歌厅的人,有点胆怯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
刘副所长给他说,“悄悄把你藏心里,只怕岁月告诉你。知道你并不在意,心里偏偏想着你”。接着给他说,评职称的时候,单位上有四个人达到标准,但只有两个指标。量化下来你的分数最高,但因你母亲去世你请了一周的假,不是全勤,就下来了。我说要看一贯表现,谁还没有父母?但安副所长说要坚持原则,你知道,安副所长就是这样心细,我这个副所长,难。说啥,今年也要把你的职称评上。来,为你的职称干杯。咣,碰一下,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一下,他把那一杯一口喝完了。
刘副所长给他说……接着给他说……来,为你……干杯。咣,碰一下,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一舔,他又喝一杯。
刘副所长又给他说……接着还给他说……来,来,为你,为你……干杯,干杯,咣,咣,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一下,再舔一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该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舌根已经硬了。他对刘副所长说,“美酒加咖啡,我只是心儿醉,想起了过去,一杯又一杯”。
刘副所长扶着他说,“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然后招一下手,让大眼睛过来。
刘副所长一只手扶李万能,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耳朵边上说话。等那女人坐到他们的沙发上的时候,他又双手合成喇叭状对李万能说,“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然后就拍一下他的肩膀,朝大眼睛挥挥手,离开歌厅走了。
大眼睛给刘副所长打招呼说,“马儿你慢些走,慢些走……”
他在迷迷糊糊中想,“平时的你不爱笑,很严肃很严肃的谆谆教导,在分手的时候拍着我的肩头,你却笑了。永远记着你的笑,纵然天各一方,挥挥手啊不忧伤,明天更不一样。”
大眼睛突然来了精神,就朝李万能身上靠来,李万能已经软得像一根面条,斜倚在沙发上睁不开眼睛。
女人自言自语,世界上哪有别人替他花钱还不想占便宜的男人?用力摇晃着说“人在天涯,心里是你,情话只好放心底,拥抱着世界,拥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