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秋天开花的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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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绿眼睛(3)

没有肉吃,果子又不敢吃,难道要等着饿死渴死吗?大石头旁就是一棵山梨树,枝繁叶茂,斜眼朝上一看,缀了一树的梨。要是过去,伸脚一蹬,满树梨都会欢快地跳下来,香甜就会滋润他的喉咙。过去他只顾及打狼,没有注意过树。只有今天,才在有气无力中仔细观察了山梨树。朝上看,秋天的叶子厚道且舒展,不像春天的叶子嫩绿轻盈。树叶们像瞪大的老狼的眼睛;梨子下垂着,像是生气了的狼的大眼睛,俯视着他。紧挨着的树是这样,连成一片的树也是一样,眼睛在他的眼前一批一批的、层层叠叠的。他已经不敢睁开自己疲惫的眼皮。

不能等死,他自己提醒自己。他清醒的知道,不知在周围什么地方,还闪动着一双更加险恶的眼睛。那双眼睛操纵着这些眼睛包围着他,他还没有忘记,打狼要打领头狼,为了对付那双眼睛,他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强忍剧痛,用脚猛蹬一下梨树干,眼睛飘落了几片,眼睛坠落了许多。抓起一颗梨树的眼珠,放在嘴边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一连嚼碎了四五颗。

眼珠子一样的东西在早已痉挛的胃里跳动,立时就恶心了。他不止一百遍听老婆说,怀娃娃时恶心得难以忍受,他曾经因为这话不止一百遍地骂老婆没出息,现在他才知道恶心这东西的厉害,他老婆可是把罪受尽了。当然,怀娃娃是怀揣着美丽和踏实,他心里却渗出的是憎恶与反感。他明显感到那几只被人叫做梨的家伙,就在他的胃里打闹,他想把它们呕吐出来,它们却偏像孙悟空钻到牛魔王的肚子里一样,要在那里纵横上下、左冲右突。

在腰痛和胃疼得死去活来中,为了不被眼睛吞噬,他不敢再等待,他怕看到那一双奇怪的大眼睛的光芒。真要是被那亮光再照射些时候,他肯定会丧失和自己斗争的勇气,回不了家了。不输给狼的想法支撑着他向前,但他终于还是失去了知觉。

他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用右手在左手背上抠一下,有疼痛的感觉。右手抬起时,被狼咬过的小胳膊上的两排牙印就在眼前,形状像一只烙在胳膊上的眼睛。他马上清醒起来。用肘撑着抬起头,梗着脖子朝前一看,是胭脂峡。他已经到了胭脂峡,如果爬过胭脂峡,沿着一座不高的山峰再往下去,就到了他的铁家沟了,就算是回到家里了。他记不起昨晚的事,不明白狼为啥不在他昏死时来戏弄他,然后再把他收捨了,就如同他戏弄狼一样。狼还会让他活着爬到这块石头上来

胭脂峡很特别。特别在有无数野荷。他曾经走遍整个六盘山林区,只有这地方有野荷。

荷花长得怪,峡谷两侧的山腰有许许多多的山泉,荷花就顺着山泉水也从山腰长到谷底,然后沿着水流铺开,形成十里荷花沟。他已经在半山腰唯一的一块院子一样大的平平坦坦的石头上了。这块石头,是在山腰上凿出来的,是成吉思汗和西夏恶战时点过将的地方,他听说,那老人家最终也是在这个地方升了天。

这也是他抓住狼儿子的地方。

事情好像近在昨天。这块石头的四周石山留下很多的石洞,没人知道早年间那些军队挖它们干什么用。那一次他听说,有个猎人在山洞里掏了一窝狼儿子,把7只狼儿子带回家,当夜有30多只狼在猎人家独门独户的院子周围嗥叫,有一只胆大的还用爪子抠猎人家的院门,猎人把枪药都放完了,没打着一只狼,把他家的人吓得鬼哭狼嚎。第二天天亮狼撤走了,猎人把家里人转移到亲戚家,把7只毛茸茸的小猫一样的狼儿子圈在房子里,准备足弹药,想在夜里跟狼决一死战。但左等右等不来,当他觉得情况严重时,狼几乎同时从他家的房背后打了五个洞,猎人顾了这个洞顾不了那个洞,只好把7只狼儿子从洞里放出,狼群就撤走了。老狼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带走狼儿子,猎人都没想明白,自己倒被吓成了疯子。狼用什么办法联络,谁也搞不清楚。

身为打狼队长,他笑得前仰后合,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事情。他让他的打狼队备足枪弹火药,一个月后,向胭脂峡荷花沟开来。

观察了几天,他找到了狼洞,但这个狼洞已经不是被吓疯的那个猎人掏的那一个了。狼转移了窝。围住了那一块石头,他给每一个队员交代,他们必须守候在固定位置,不管看到或听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动,白天他们甚至可以去睡觉,他们的任务只是等到天黑看到有绿眼睛就放枪。

看着一只老狼悠悠走出狼窝。进了林子。他的打狼队员们猜想,它是去觅食去了。一会儿狼窝里又出来两只狼儿子,他的打狼队员们推测,它们是那一窝狼儿子中的两个哥哥或者是姐姐,它们奔跳着到石头边的草丛边上玩耍,完全是狼儿子的无所顾忌。

队长和队员们的不同就在于队长要高明得多。他给身旁他信赖的副队长交代,瞄准狼洞,听到第一声枪响后,打狼窝里探头的那一只狼;他给抱着炸药包的队员交代,第二声枪一响,就马上冲到狼窝口把炸药包塞进去把狼窝给炸了;他给另外一个队员交代,等把狼窝炸了以后,在一块石头后等待走到远处的那一只狼回来。

一声枪响,他把嬉戏的一个狼儿子打倒在地,另一个狼儿子一愣,围着倒在地上的狼儿子旋转,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第二声枪响,狼窝口躺倒了一只大狼。几乎是同时,他和抱炸药包的队员奔向不同的目标,看到有人追来,“吱呀”一声,另一只狼儿子向草丛深处窜去,密草向两边闪开,狼儿子跑得飞快。他紧追不舍。他的副队长发现,他手里没有拿枪,副队长才明白,他要徒手生擒狼儿子。狼儿子从一米多高的石坎跳下,他也飞下石坎。当“轰”的那一声爆炸过后,他已经用一只手压住狼儿子的毛茸茸的脖子,准备用另一只手抓住狼儿子的头皮。如果抓住狼儿子的头皮,将它提法,狼儿子就像被抓住两只耳朵的兔子,无能为力了。但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风向他吹来,“呼”一下,一只大狼龇着牙的大嘴已挨到他的脖子上了。

没有料到,狼比他想得更周到。先出洞的那一只狼压根儿就没有走远,而是潜回来,伏在石场的坎下,保护那两只狼儿子。

松开狼儿子,用右臂一挡,狼就咬住了他的胳膊,他一个趔趄摔倒,狼侧爬在他的身上,眼睛与眼睛相对,他和狼就搅在一起。副队长一看不好,朝这边冲过来,但那还有一段距离,副队长不能开枪,眼瞅着他和狼团在一起。活着的狼眼睛和他的眼睛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对视着,他被缩小在狼的眼睛里了。用左拳照狼的右眼猛击一下,狼一发狠,猛地用力一拖他的胳膊,双腿就用不上力,那只狼比他的力气大得多。

到底是打狼队长,他用左手抽出别在裹腿里的刀子,握紧,右胳膊一带劲,狼的身体稍微往他的身上一倾,锋利的尖刀已经刺进狼的脖子里,狼一惊,“嗷——”的嚎了一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躺下不动了。

他看都没看一眼倒下去的狼,拔腿朝狼儿子逃跑的荷花沟底追去。

他从10里荷花沟回来的时候,抓着狼儿子的脑门提在手里,右胳膊上被狼咬过的牙印里正在渗血。

那一天夜里,他的打狼队员们朝着绿眼睛过足了枪瘾。

那以后很久一段时间,六盘山下的许多人见他很严肃地骑在骡子上,鞍扣上拴一条长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牵着一只戴着铁笼嘴的狼儿子。那狼儿子宠物狗一样“嗖嗖嗖”跟在他和他的骡子后面。人们都纷纷来看热闹。都说,快去看狼儿子。大家其实看的不完全是狼儿子,还看神气的他和县长奖给他的骡子。从此以后,狼儿子就成了他的名字,那只狼儿子死后,被他剥了一个皮筒,做了水囊。

他朝石场四周一看,那些洞还在,他想在那些洞里找到在暗处跟着他的那一双眼睛,找不到。定神看上半天,石洞都变成了眼睛。他其实已经难以定神,饥渴和狼的眼睛把他压榨得像风箱,只有进气和呼气的本事。他的思维完全交给了眼睛,由狼的眼睛控制着,眼睛就像风箱拉杆在他的心里来回拉动,每一次拉动,都会在他的腰里产生一次摩擦,疼痛向四面扩散。但是他心里还有一丝意念,不喝水就回不了家!他忍着剧痛,把枪从背上卸下来,看了看,摸了摸,眼一闭,扔了。他知道,现在那一双眼睛再来,他已经没有能力使用那件心爱的东西了。

他走的是那只狼儿子逃跑时的路,在草丛中挣扎着走,杂草就像狼的牙,在他的脸上划印子。他的身后,是一道草的印痕,是一道明明白白的身体趟出来的草的渠。他倒着从那个石坎上溜下来,蜷在那里,眼冒金星,星星都变成了狼的眼睛。

胭脂峡还有一个特别处。峡谷两侧山峰长的大多数是白桦林。秋天的桦树皮已经皱成了老脸,脸上细皮已经开始脱落,树皮上的疤痕已经突出。过去,他没有注意过,现在一看,桦树的疤节就是眼睛。他不敢看,狼的眼睛也全长在树上了,胭脂峡两侧全是起起伏伏、密密匝匝的白桦树,胭脂峡周围简直就长满了眼睛。那山是由眼睛堆起来的。

他知道山的半腰有泉水。如果顺着山坡往下爬,他肯定要从山上滚下去一头扎在眼睛堆里。他只有倒过来往下挪,腿的力量手的力量早已释放得差不多了,可以说,他是从杂草坡上溜下来的。扭头看到泉水,他的眼睛一亮,本能使他滑动得更快,滑过泉眼,使劲撑住,把头扎进涌动的泉眼里,水就被吸进肚子里去,水带着力量扩散到全身,就又有些清醒明白了。就在抬头的一刹那间,他觉得泉眼就是一只大大的眼睛,这一只眼睛正在流泪,眼泪是从眼睛深处喷出来的。

周围的所有泉眼都在流眼泪。

喝了一肚子的眼泪,泪水在他的身体里变成了盐、变成了醋、变成了未成熟的山果。这眼睛怎有流不完的眼泪呢?这么一想,手脚一松劲,人就顺着眼泪溜下去。荷花被压倒又顽强地立起来,荷花已经开败,艳丽已经不复存在。仰看,残败的一团一团的荷叶,又像是一只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就泡在泪水里,他就爬在眼睛上,到了荷花沟底。他差点被泪水和眼睛淹没了。

幸亏荷花沟的水并不深,他才能从沟底趟过去,又在桦树的眼睛里往山上爬。

泪水溶解了他的精神,眼睛挤碎了他的思维,但英雄竟能从眼睛的世界里狼一样地爬到家门口。伸手要摸门时,多了一个心眼,回头一看,果然,不远处就闪动着一双眼睛,眼睛迅速向他逼近,他只说了一句:“眼睛!”就倒在了门槛旁。

他的儿子,因为两天来一直用望远镜跟踪观察一只像人一样奇怪的狼,正好也到了家门口。

八月十五的月亮像一只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儿子缓缓将他还睁着的双眼抚摸着合严,看着他儿子背在身后的狼皮水囊和挂在胸前的望远镜,看着他家的小院,看着近处的森林和远处的平川。

200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