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秋天开花的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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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高处不胜寒(2)

张承志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才子,首先用画笔作画来点缀他的精神家园。1985年就开始绘画,初作是《沙沟寺》《小白骒马》《青砖小墓》,这些作品以黑白为一对原色。第二批作品是《雪树》《雨的路》《风景》《夜草原》,他自己说这四幅画画得“干净、果断。”他第一次用画布画的画是《黄泥小屋》,第一次使用了奇怪的白色调的画是《<海骚>插图》。1989年,他画了《红太阳下山了》《光复洪乐府礼拜寺》。这些画的主题倾向完全和他的小说一致。在《心灵史》之后,他一直在修改这些画。他尽量使绘画和写作相得益彰。使画的内涵和苦难崇高的宗教重合,不管这些画是不是成功的艺术作品,他用画表现精神追求的探索值得肯定。他不想让精神阵地有任何缺憾,甚至不惜把30万字的《金牧场》改写成16万字的《金草地》,完成他对自己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沉痛失败的挽救。

一些评论者认为自《心灵史》后,张承志的主要目标是在民族信仰和理想的危难中无畏地站出,赤膊上阵抗击中国文人背叛文学信仰抛弃社会良知向庸俗投降的无耻和堕落,为中国的希望和苦难呐喊。这种看法显得表面化,张承志真正的出发点是珍视自己的精神果实,想捍卫自己的精神阵地。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他的阵地最起码是一种精神范例;另一方面,他怕他苦难的思想体验不被人理睬,以至于世俗的商业化文学把他的阵地淹没了,于是以守为攻,以期引起更大的注意。最有效的武器是使用随笔和散文,因此有人说“理解张承志不可不读他的散文”。

张承志的第一本散文集《绿风土》,收入了1978~1988年十年间他的38篇散文。《午夜的鞍子》等文章和他的前期小说情调一致,散发着对草原生活回忆的温馨;《绿风土》中也表露了作者隐藏在心中的一种对失败的英雄的崇尚;在《杭盖怀李陵》中,他对李陵事件的体验是令人惊异的,赋予李陵故事以新的历史内涵。《绿风土》倾诉给世界一个新发现,在《黄土与金子》《北方女人的印象》《金积堡》《心火》等篇章里,描写了西北高原上回民们的一种精神;在《潮颂》《禁锢的火焰山》中有对凡·高色彩的深刻感受。这与第二阶段的小说的精神相互关照。《绿风土》中的思路与语法大致统一起来,也基本上与对应物的意象统一起来,但由于流动太快太拥挤,我们隐约能感到叙述过程的散乱。

1994年,张承志鲜明地亮出了抗战文学的大旗,篇篇呐喊,字字战斗。《十月》《花城》在第一期同时登出了他的《清洁的精神》和《无援的思想》。重提“清洁”的故事喑含着张承志为保卫自己的精神阵地不惜像英雄荆轲一样毅然献身。《无援的思想》则抚摸长江黄河长城,以这些神圣的象征来做捍卫中国纯洁文学精神阵地的护城河和工事,这种维护中国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内核的精神令人感动。张承志究竟要抵抗什么?以什么为根据地?回头看他的《以笔为旗》,谁都明白,张承志神圣的精神阵地不容蚕食。

在张承志不断发表清冽独异的文章时,他的第二本、第三本散文集也相继出版了。随笔集《荒芜英雄路》集中体现了他守护精神阵地的前卫意识,是他在皈依之后面向世俗的宣战。《荒芜英雄路》放射出他歌颂底层劳动人民的人道主义的光辉。“无论是讲音乐还是讲绘画,无论是讲古还是论今,无论是谈国际局势还是谈民族问题,无论是披露个人神秘感受还是议论严谨的学术研究,你从每一篇中都可以感受同一个声音,毫无例外。”在《荒芜英雄路》里,《感激沙沟》《心灵模式》《神不在异国》《宁可湮灭》《回民的黄土高原》《离别西海固》等一系列文章“倾洒着血性男儿强悍的暴雨”,倾洒了张承志皈依宗教后的激情。《荒芜英雄路》中的《起辇谷》《关于成吉思汗陵的思考》《历史与心史》等还向把学术研究视为私有、歧视人民的文化开火;《荒芜英雄路》与鲁迅对话,《芳草野草》《静夜功课》《致先生书》《渡夜海记》把心贴近鲁迅。但是思想涌动造成成堆成块的语言板结,阻隔思想、叙述程序的散乱已经很明显。这些随笔散文和小说《错开的花》激情冲毀形式约束的情形相似。

《清洁的精神》则收集抗战名篇,是张承志以攻为守的抗战进行时态。它具有西北风的凛冽和刺骨,它的出版首先是在思想界而不是文学界引起震动。

当代文学家很少有人像张承志,在一篇小说喷发之后回头突然猛写散文。因为他很难一下子从《心灵史》的激动中抽身,“于是,人有了一种不愿再回到低级形式的心情。短暂地瞬间地达到过诗,深沉地宿命地达到过心灵的历史——这使我觉得小说索然无味;生活本身比文学生动得多,但我的生存又只能依存于文学——那么剩下的路只有随笔散文,好像没有别的什么”。张承志很矛盾,深感思想无援,作了许多反省,连文学表现方法也开始回归,他要在《心灵史》后长长的岁月中纠正自己,“争取在以后做到——节制理论、抒发、修饰、语感上的各种超出分寸”。话虽如此说,张承志还是没有做到,最起码《清洁的精神》中有些地方不是这样。

张承志的散文随笔中的另外几种倾向值得提及。首先,他用散文的方法为自己的精神阵地定位。他把自己与周围的文人及文学行为作横向比较,认为自己的精神阵地是洁净圣土,其他文学派别和文人的努力则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其次,搜索了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人群,和他们作了纵向比较。张承志评说了林语堂、郭沬若、沈从文、钱钟书的不足,从个人的观点出发又论说了鲁迅。再次,评价了曾经深深影响过他的外国作家,对艾依特玛托夫和海明威等人的作品有深入的思考。这一切也多少引发了读者对张承志在这些问题上的态度的一些逆向思维。

张承志自己认为:在至今出版的约20本书中,只有散文集《绿风土》《荒芜英雄路》《清洁的精神》,加上《心灵史》与诗体的《神示的诗篇》,还能令他满意,但实际上《荒芜英雄路》《清洁的精神》以及其他一些文章是《心灵史》的注释,这些散文集和散文算不得是他思想的继续延伸。也许,他感到满意的地方就是散文补充或者说注释了他的小说。张承志用散文精心呵护自己的精神圣地,至少有两点是成功的,一是引起了人们的广泛注意,二是让喜欢纯文学或者叫精英文学的人深深感动。但他那堂·吉诃德式的架势,给人留下了好斗的印象,也许他自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处在了高处不胜寒的境地。我们说他是在《心灵史》之后用散文为自己涂抹保护层,保护层太厚,就难免有故步自封之嫌。

3.张承志早期的孤独、感伤、苦难和崇高的“善”属于时代,因而其作品引起广大读者,特别是同龄人的共鸣。但从诗体小说到《心灵史》逐步融入宗教、趋向神秘,《心灵史》后的随笔散文,以是否认同宗教信仰为标准衡量文人、文坛和读者,谁还敢肯定张承志的精神世界是“一切健康艺术的‘所归’和‘良乡’”?

首先,张承志把自己交给宗教,就使他缺乏宽容的精神。他用信仰作标准指斥世人“堕落”,抹杀了生活对于创作的价值,结果使他走入偏激。后来在散文中的种种臆断和主观推测、言之无物,是一个例证。这势必影响他看问题的方法和他对文学现象的分析。他犯了一个明显的错误,也许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缘故,他认为鲁迅先生的创作没有找到参照,这是他的一种误解。新文化运动兴起的时候,鲁迅先生对中国人的国民性等问题有深刻思考,中国共产党推翻三座大山为中华民族而奋斗的精神深深感动鲁迅先生,他以这种奋斗精神为参照,努力创作、不懈思索,走出了苦闷和彷徨,不管他是否缺少一部或几部长篇小说,他都是文化战线上的真正旗帜。

张承志把文化界看成是自己的一个敌对营垒,感到绝望无援,以至于看不清许多文化人为正义为国家为民族默默奉献心血。因为文学界对他的《心灵史》反映不如己意,便以“白痴”相讥讽,他没有权力把意志强加给文学界和有选择权的读者。

张承志心灵发展的轨迹是清晰的。《心灵史》之后,他让更多的喜欢过他的读者失意迷惘。美丽动人的《黑骏马》不再被张承志看重,他认为它没有把“思考”指向那一方土地的“严峻生活”,他认为把人性写残烈、写到血淋淋才是表现“严峻生活”。他不可思议的否定了前期的小说,认为那只是“中学生的作文”,否定那些有如灿烂的阳光一样感动过人们的小说的精神实质。若能回到更广阔的生活范围中来,不去计较别人的评价,不急于给自己的精神阵地定位,不仅仅用散文去坐而论道,以张承志的才华和学识,肯定会有更多的好作品震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其次,批判大众文化,必欲置其他文学思想于绝境,也是一种失误。张承志在1989年以前有一种处在“悬崖”边缘的感觉,总有一种在路上的感觉。他以神抗俗,“他写的是经他漂泊心灵涵化了的东西,抒发的是他自己的心音”,他游离都市、疏远体制、誓做直抒胸臆的自由人。这,与中国的社会经济和文学现状格格不入。伴随着市场经济涨潮的大众文化的兴起,刺激着文学趋于商业化,具有文坛经济性人格的文学家也就应运而生,而文学的商业化极大的促进商业文学的大批量生产,大众传媒广为传播,被大众广泛分享。张承志要驾驶一艘自己的战舰在这雅俗并涌的海洋里航行,风险之大,不用赘言。并不是说文学商业化就是文学的归途,也不是说被大众主动接受了的文学都是精美和纯正的文学。但商业化世俗化的文学在现阶段不断扩充势力,抢占张承志的精神阵地,他无能为力,他固守无援的思想堡垒,知其不可为而为,仍惊呼“物的挤压”,他如何口诛笔伐,施以投抢匕首,“无所不用其极,却无力改变这种尴尬境况”。

说张承志与商业化世俗化文学格格不入,不是说张承志一无是处。张承志对待文学的精神滑坡,并不是冷静的理性的批判,而是激情的,寓于信仰的否定。他混同文学与道德,用信仰取代艺术评价,不论出发点如何,实际上和世俗文学一样,也选择了不恰当的文学的艺术审美视角——因偏执而漢视文学性。正如有人所说“我们能够理解张承志愤激的心情,而不能理解他意欲灭绝‘痞子’文化的极端行动”,用这种方法去否定商业化世俗文学,效果甚微,相反,商业化世俗化文学会以人多势重和合时宜而在一时得势,淹没张承志的阵地。即使时过境迁,文学的商业化势力衰退,回到它应有的位置去,当纯文学显示出灵魂地位的时候,张承志过于依附宗教信仰的文学圈子是不是太狭隘,他的境界能容得下“一切健康艺术”安家落户吗?很难。

张承志的思想是复杂的,他一方面坚守宗教一元的精神阵地,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另一方面又深深地卷入世俗的纷争之中。在真正的思想无援的绝望之后,他正严肃地思考。若能冷静地整理自己、超越自己,他会为我们奉献上更好的作品。

199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