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在临街的一面,探出头去,满目的高楼大厦,繁华依旧。书房的窗外,正对着的是一座座或者是一堆堆的黄土山,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常年泛着青白的、灰暗的、瘆人的颜色。像蛇般蜿蜒伸缩的土路上,偶尔三五个人、一两头驴在山凸处打个哆嗦,又迅即隐没,只有人、驴背上或沉或重的东西所幻化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当然这只有在夕阳斜坠、倦鸟归林时,我俯爬在窗口时才能看见的。也只有在这时,泪腺的功能才显现出来,心里一片潮湿。
那山背后的山背后,是我的家。少小离家,乡音依旧,人事全非。我的父母我的兄弟依旧在山背后的那个家像鸡一样在黄土里觅食,忙碌而又惊恐。而我成了一个离家出走的流浪者,成了一个城里人,我在这个城市娶妻、生女、置房,落脚了。只是,年岁日长,身上农民的烙印非但没有消退反倒越刻越深。我无奈地发现,自己既无法适应农村,又无法融人城市,我成了一个边缘人,也成了一个夹缝人。
活了三十几岁,自认为对农民、农村有入骨般的认识和了解,毕竟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是一个从山区穷苦人家出身的,但我错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从踏人城市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是一个农民,起码从心理上不再是。我是什么?我是一个杂种!
在乡镇当了两年主要领导,也就是说与农民面对面地打了两年交道。回首这段时光,我竟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我没有伤害过他们,没有。但打扰了他们,惊扰了他们。每当我看到他们惊恐的眼神,麻木的表情,甚至是赖皮的样子,我就欲哭无泪。是生活太沉重了,还是对生活失去信心了?面对农民,我充满了恐惧,感到了寒冷。
面对一窝蜂生了六个女儿,依然东躲西藏不生儿子不甘心的农民,我无话可说,只能掩掩衣襟因为我冷;面对因为修了路、补了桥,农民送来的锦旗,我无话可说,我不知道所干的那些事有多少是为农民有多少又是为粉饰自己;面对不得不送的礼、不得不上的门、不得不看的眼色,我无话可说,我知道虽然每份礼足够一家农民一年的花费,但在受礼人的眼中是一文不值。
我又哭过。因为过激的工作行为而引发了农民与干部的直接冲突,各方领导在寻求最佳解决办法时,我无话可说,只是走到农民跟前,向他们跪了下去,面对如我的父辈兄弟,我不是作秀,就那么自然地跪了下去。我哭了,失声哭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把自己和农民放到了对立的位置,又是什么维系着我和农民之间的相互认同的那点东西?就像狼崽,无论何时何地,狼群都会接纳,因为他们共有狼的气息啊。
我是一匹孤狼啊!
也曾想融人这个社会,不管它是浊是暗,只惯性地活着,一切的需求和欲望随感官伸缩吧。但暗夜里天际的声音使自己的心无法平复,一股挣扎的冲动欲破体而出。一直不明白那疮痍满目伤痕累累的心为什么就愈挫愈动、愈累愈跳呢?为什么就不能过一种像别人那样滋润而满足的生活呢?为什么就还分外的清醒、敏感、执着?在这个信义、道德、责任缺失的时代,自己还偏偏信守这些“陈腐”呢?
我是狼啊,注定了我的孤独、流浪,以及只能在荒原上的号叫。
我是异类。
我的归宿在梦里,在不断地抛出、又接落的那块巨石。
我知道那块巨石仅在神话里就抛了几千年了,只是不知道堂吉诃德的风车还在无望的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