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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母亲,我是你的一滴血

母亲知道我会写字,仅此而已。当女儿对她说,爸爸都给我写了一篇文章也给奶奶写了一篇的时候,母亲似乎用有点羞赧的眼神看了我一下。而我在回避她的时候,那满头雪白而蓬乱的头发却无法走出我的视野。

心里一直想避开母亲,只想远远地看着她,只想在无人的时候叫声妈妈。对于母亲,就像她对待老家的山神庙一样,更多的是敬畏。

离开家的日子里,离开母亲的日子里,我知道母亲一直用她越来越苍老和浑浊的眼神在陪着我,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该说什么。或许,母亲对于我,是积淀了太多的一种情缘,我不知道怎么铺开来诉说。

“五一”长假,突然的又发烧,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从早到晚,什么都不想吃,人疲劳而烦躁。小女用毛巾一遍遍地敷着我的额头,一边和妻在悄悄地说话,我知道她们是在担心我的身体,毕竟是重病刚愈。打针吃药输液,一直到天黑,不见好转。我越发疲劳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里醒来觉得自己的脚在一个人的手里被紧紧地握住。借着街上昏黄的路灯,我看见母亲半跪在床边,头俯在我的脚旁,一手握着我的脚睡着了。这个北方的五月,又加上气温突降,晚上是很冷的。我的母亲正蜷缩着身子任满头的白发雪花一样地洒在我的脚上。

母亲,我知道,不管那近二十里的山路,那暗黑无比的山路,你都是能来到我身边的。只是,当听到我又发烧的时候,你是不是又在撕扯着大把的头发?

二〇〇六年,身体一向好的我,在连续发烧半个月后,日益严重,不得不到到省城住院。我对妻子说母亲如果打电话,就说我很忙很好。事实上,对于我的繁忙和劳累,母亲是深恶痛绝的。当病情很严重的时候,我对妻子说,如果病理实验真的有问题,就给母亲说一声吧。

住院半个月后,情况依旧不太好,我那时候也很脆弱,很想母亲,但我知道连县城都未出去过的母亲,一个字也不认识的母亲,是无法来看我的。而父亲在知道我的病情后,又要操心我,又要骗我母亲,也是一病不起了。午夜两点吧,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把我从迷糊中惊醒。是父亲急促的声音,说母亲半夜哭醒,梦见我有病就一个人走了,说要找我的同事问清楚。我全傻了,怎么办?那条窄而陡的山路,那个已经发疯了的母亲,我不敢想象有什么事发生。

我急忙给远在外地的弟弟打电话,可是关机的提示一遍遍刺激着我的神经。那个时候,我真是绝望,我的母亲,你一个人怎么办?一个小时后,我的同事来了电话,说我的母亲在值班室大喊大叫,怎么劝都不听,问我怎么办?我说把电话给她吧,话筒那边喷着热气喘着粗气的声音就刺耳而急促地响在我的耳边。我说:妈妈,我有病了,在住院,明天你来看我吧。一说完我就关机。我无法再听什么了。三个小时后,我的母亲就冲到了我的面前,整个人就像水中捞出的一样。她用通红的眼神看我几秒钟后,就突然打自己的耳光,一下,两下,在刚擦亮的早晨分外的响。那个时候,我的母亲觉得对于儿子她已经是罪恶滔天了!一整天,母亲不说一句话,就蹲在我的病床边,用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脚,任谁劝都不动。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我的母亲姿势依旧,只是一头原来黑而浓的发已经是花白一片,地上散落的丝丝头发在告诉我,一个夜晚,我的母亲是怎样的内疚和着急,她无法代替儿子生病,只有在摧残自己的时候才可能好受点。

我的母亲,才五十三岁!

我是伴着母亲急剧的苍老而康复出院的。在她离开医院后的日子里,父亲告诉我,母亲每天都会在院里跪上五六个小时,总是听说什么地方的庙或神灵验,就去什么地方,风雨无阻。我听了依然无话,只是给母亲请了一尊菩萨像,因为我,母亲已经是个虔诚的信徒。

病好后,母亲瞒着我,私下找组织部门,要求给我换工作、换岗位。当她的努力无效后,她总是在半夜里突然地打电话,而且是打手机。一旦关机,她就会冲下山来找我。现在不管如何,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仅为我的母亲能找到我。

我的母亲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娘。而在她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就把她的最小的妹妹,只有三个月大的妹妹偷偷抱着送给了一个干部。直到今天,我的舅和姨每当用埋怨的语气来说这件事的时候,母亲总是低头不说一句话。我知道,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母亲得面对四个年幼的弟妹,在她母亲去后,她要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担当起一家人的生活。她的脚后跟被饿狼所咬的痕迹到现在还清晰无比。几年前,母亲看湖南台一个寻找亲生孩子的节目时,痛苦到又去撕扯头发。我知道那个只有三个月的孩子,她的妹妹成了她心里永远的疤了。我也试图向母亲询问线索,甚至想能找到那个孩子。但母亲只知道那是个穿着洋气的干部,反正不是本地人。我无语,那时候的母亲,也只有十多岁啊。我只希望那个孩子,那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能够安好!

父母结婚的时候,爷爷尚戴着历史反革命和现形反革命的帽子在劳改,家里很穷也很自卑。从我记事起,由于生计的艰难母亲除了拼命劳动外,就是用自己几乎不吃饭来节约。直到现在,和母亲吃饭的时候,我都觉得她没吃饱,舍不得吃。但就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母亲用她特有的方式来体现一家人的尊严。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用木棒告诉我不许在外面吃别人的东西,更不许要别人的东西。全家没什么衣服但都洗得干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在别人家吃饭,每每有人说我时,我总无话可说。

我的童年母亲对我就像对待一个成年的男人。五岁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得拉着两岁的弟弟给十多里以外劳动的母亲送水,她认为很正常。七岁的时候,我就得上半天学放半天羊,她认为这没什么。十一岁的时候离家自己做饭她也不会掉泪说点什么。我一直对母亲很尊重,但不恋她。我不知道在太多的苦难面前,她是习惯了还是以自己的生活方式来影响儿子但确实没见她哭过。

工作以后,我很少回家,甚至心里在有意识地回避母亲。只有在妻子、女儿的口里,我偶尔地听到母亲也经常打听我的事情。而每当我和父亲一起说话时,她只是低头忙她的事。可是我的病彻底地改变了母亲。从生病的那一年开始,母亲每周都要来住一晚而且要和我说话,看着她急剧衰老而瘦小的身体,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我除了心里发紧外,真的不知道该和母亲说什么。母亲真的老了,经常流泪,总是忘东忘西,看电视也要父亲或者孙女给她解释,否则就看不下去。而每在我家里,在我女儿的不耐烦里,母亲总是默默地走开,走到我身边,自然地抓住我的手或者是脚,就那么睡着。多少次,我想抱抱她,多少次我想给她理理雪白的头发,但我没有。一个影子,一个旧衣整洁、眼神倔犟的母亲总是告诉我,现在的那个弯着腰、那个爱流泪的女人不是我的母亲!但我知道,她是她是我的妈妈。仅仅在一个夜晚在不到一年的日子里,为儿子白头,为儿子苍老的母亲啊!

因为母亲,因为自小真实的苦难,我知道,不管愿意不愿意,我的性格留有太多母亲的痕迹。每当看到母亲,看到女儿,我就想起了卡夫卡的“受难是这个世界上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事物之间的唯一联系”这句话。或许,母亲的苦难,我的苦难,是我好好走路和生活的唯一理由和支撑,而对女儿莫非也要用苦难来告诉她什么?我不想,真的不想,毕竟生命本质的涵义是幸福和自由。

母亲老了,我知道她有一天会离我而去的,永远不回头,也总有一天会放开紧紧抓着儿子脚的手而离开我,连同她满身的苦难和不安,但是我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有没有来生,如果有,我愿意还当她的儿子,我知道她是愿意的。但是我知道,这辈子,母亲连同苦难给了我,给了我到这个世界生存一次的机会,我很感谢她,感谢在她的眼里和心里,我永远是她光屁股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