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走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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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俗尘往事

膨胀于周身的都是商品经济浓浓的气息,耳闻目睹的尽是发财梦的破碎或实现。当人都眼中泛黄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可追求的精灵可放弃的物欲时。当功利之念和物欲之心得到极度张扬时,超脱俗尘羁绊的精神梦想也就日渐萎缩,心患上了白内障,梦的精灵已无处栖身。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七八岁的我什么都不懂,就知道饥饿的滋味。饿得时常爬在墙头看着麻雀妈妈衔着虫子飞到巢里,看着红茸茸的小麻雀张开红茸茸的嘴巴,我也就张开嘴,任口水流到衣领里,然后进人梦中。直到夜色弥漫了许久,才被收工回家的父母抱着进屋。

我就这样整天与麻雀为伴,整天躺在土堆旁。

这个时候,出现了一只猫。直到如今我也不知猫从何方来。反正它出现了,而且成了我的伴侣。当毛茸茸的猫懒洋洋地和我躺在土堆旁的时候,“喵喵”的声音也伴着我的喉结在抖动,一对灰黄的眼珠温情地看着我。

家里连老鼠都不肯光顾,自然猫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吃饭的时候,我就端起碗遛到门外,猫自然紧跟不舍。我一口洋芋,它一口洋芋,终日如此。等到洋芋在肚里消失许久以后,我就会躺在土堆旁伴着猫沙哑短促的呼吸声昏昏人睡。

坦率地说,我对猫的感情纯属寂寞所致。相邻的伙伴,有队长的儿子、保管员的女儿,甚至还有吃官饭的少爷,他们自然是不屑与连肉包子都没有见过的小子为伍的。听着他们说肉包子的时候,我就会抱着蜷成一团的猫默默躲在旁边。我对猫说:猫,什么时候我们能吃上一顿肉?

猫的机会来了。那一天中午我照例昏睡在土堆旁的时候,被麻雀急促的叫声吵醒。地上两只刚刚学飞的麻雀在扑腾,我的猫眼放绿光,激动得浑身直抖,前进一步又退开,几次把小麻雀挠到爪下,又不知为什么放开。我过去抱起猫,把小麻雀放到巢里。猫它们也是咱们的伙伴,也不易,猫。

猫不见了。当我照例在土堆旁睡醒后才发现,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晚上队长老婆气汹汹来到我家,直叫我妈赔他儿子的鸟。猫偷吃了别人的鸟,猫吃到肉了,我知道。父母是怎样央求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队长老婆左脸上的一撮毛抖呀抖得直发颤。

这夜猫没有回家,吃过肉的猫没到不知肉味的我的脚旁。

第二天半夜,我的脚心发痒,我醒了。我的猫回来了,它缓缓地爬到我脸旁,直舔我的脸,几滴湿东西落到我脸上。猫,别哭了,肉的滋味很好吧?

天亮了,父亲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一把抓起睡到我枕旁的猫狠命掼到地上,父亲有气猫吃了别人的鸟,父亲赔了一只鸡,挨了一顿骂。

我赤身跑到院中抱起猫,它没死,使劲往我怀里钻。把它扔掉,要不你就别吃饭。父亲说。

去吧猫,到一个好地方,天天有肉包子吃的地方。

猫滑下我的腿,走了。

猫没有消失。总是隔上几天半夜偷偷溜进我的被窝,吃完我捂在枕头下的洋芋或粗面馍后,舔舔我的脸,天不亮就走了。

直到有一天我枕头下的怪味被父亲发现狠揍了我一顿。猫一个月没来了,已到夏天了,猫终于消失了。

夏天以后,村子里没有生产队长了,父亲说单干了。

以后几年间,随着粮食越积越多,我家的老鼠队伍从无到有,日渐壮大了。甚至半夜里老鼠钻到被窝里咬破我的脚趾头,我才知道老鼠不是猫。

有一天父亲用二十元买了只猫,看着父亲的笑颜,这只刚到家就舔母亲的脚、父亲腿的猫,我不由得有了一种欲望,一脚把这只猫送到院中,宛如当年的父亲。父亲慌忙跑出去抱起猫骂我不是东西母亲直说值二十元钱。

我早巳泪流满面。

猫,你知道吗?肉包子我吃过了,味道很好。麻雀早已见不到了,是不是被农药弄死的,我不明白。你走的地方如果没有肉,你就来吧,只是你在哪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有人送给我家一条狼狗,只是种不纯。那时候我刚上初中,家境自然不能与我的猫在的时候同日而语了。但是狗的处境依然尴尬,残汤剩饭有猪、有鸡,最后才轮到它。尽管这样,它依然无声无息地长大了。只是细瘦的腰身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使人提心吊胆说不定哪天它就会爬下不再起来。

老家离中学十多里路,这个山村就我一个上中学的。别的孩子在承包到户时都开始致富了,我那当过“右派”的爷爷对父亲说,让孩子上学吧,没文化真的不行。父亲虽然知道他是一个文盲,但在爷爷不在家的时候依然养家糊口的事实,终归不敢顶嘴,于是我就继续上学了。早上星辰满天的时候起床,晚上太阳入睡才能回家。整整六年,就是这条狗陪我送我。

每天早上我出门时,它便默默地跟在我身边,冷风吹起、头皮发紧的时候,我就跟它讲城里的生活,讲城里人连点心也不爱吃。它一声不吭,默默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于是痒痒的感觉使我走在山路上有了一种踏实与温暖的感觉。送到山下的那个路口,它就停下不走,我掏出一块馍给它,拍拍它的头。走上一阵它就叫几声给我壮胆,直到校门口,远远的吠声依然若隐若现。放学后,我到那个路口时,它就会跳出来爬到我的背上,又叫又跳,跟我一道回家。这条狗,几年间就这样单调而有规律地往返于这条山路上。少年上学,狗在路口等候,似乎成了一道风景。

终于有一天风景变了。那是下午上课的时候,突然我的狗撞开门钻了进来,吓得女老师的眼镜掉到地上,女同学的哭喊声,男同学的喧闹声响成一片。我的狗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一直跑到我跟前。它的前腿鲜血直淌,白森森的骨露到外边。我一把抱住它哭了起来,毕竟我才十七岁。

自然狗进教室是大逆不道的,校长把我传到办公室,我的狗自然一拐一拐地跟着,引得城里的学生们直叫稀奇。我给校长讲了我的求学之路,讲了那条山路,那条山路上的那个少年与那条狗,在下雨的时候飘雪的季节里是怎样一起流泪一起蹒跚的。

校长无语好久,拍了拍我的狗的头后对我说,让校医包扎一下吧。校长的尾音一颤一颤的。从这以后,我的狗可以直接送我进校园,待我上楼后,便到学校后面的那个猪场边去转悠。日子久了,喂猪的大师傅总是给它吃的,它的身体日渐肥胖。但是城里的同学怎么用好吃的哄它,它也爱理不理,骄傲得可以。

中学最后一学期的一天,我放学后没见到狗等我。找到学校后面,它懒洋洋地躺着,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起来,可又无力地垂下了头。你怎么啦,有病了吗?我急了,校医来了说是什么急性病,我的狗再没能起来。

在这个夜晚,我背着我的狗独自行走在山路上,在星辰满天的时候,埋在了村口的那块地里,那块地能看到校门,我把坟堆得老高老高。

父亲怕我害怕,要送我上学。我对父亲说,有狗在,我不怕。父亲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没事吧。我真的没事,爸爸,我的狗会陪我走完最后这几个月山路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考上大学离家的时候,我买了一挂鞭炮,烧了一把纸,这已是九月的季节。

那个走了六年山路的少年要上大学了。

那条陪了少年六年的狗已经长眠了。

时日如潮,漫走了许多又涌来了许多,每当看到影视上贵妇人怀中的猫或狗时,我就想起曾属于我的猫、我的狗。那只伴我孩童时一起挨饿的猫至今都不知道它具体的终结,那条伴我六年求学山路的狗,已经早化成了土了。也许在这个现实的砝码上,它们并不值钱,因为既不是波斯猫,也不是纯种的德国狼狗。然而在我心中,它们都是一片绿荫,一丝惠风,甚至是支撑我继续走路的那么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