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白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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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说也怪了,当夕阳一跃跌人地平线后,铁徒手的心也猛地跌人了丹田以下,接着,一个飞蹿,又蹦到了嗓子眼上。他像一头被箭头射中屁股的野猪,一头扎人后花园,来回奔窜着,嘴里念念有词,嘴表达不了他内心的全都,便辅之以肢体动作,两个脚板飞快移动,步伐散乱,杂沓无序,两手飞扬,胡须抖动,活像一个正在行法的阴阳先生。此时,全家一片愁云惨淡,主仆人等大气都不敢出。乌兰涕泪滂沱,时而哀叹自己命不好,时而怨怼穷乡刁民,但她无法前去解劝,把一腔疼丈夫的心由自个悄悄疼痛着。泡泡和另外几个丫环无法劝慰夫人,只有陪着主子流泪,哀叹,她们不敢怨怼,只觉山雨欲来,遍地阴郁。当然,这是早些时日的情形。现在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满天星斗时分,街上的各种声响都消失了,这时,也到了熄灯就寝时候,每当这光景,铁徒手便像终于逮着了妈妈奶头的婴儿,立时安静下来,一派喜气洋洋,使劲搓着手,一迭声叫嚷道泡泡!泡泡!沐浴,沐浴!焚香,焚香!乌兰脸色立即变得无比安详,悬着的心放下了,苦着的脸舒展了,她会慈爱地剜泡泡一眼,娇声说小心伺候老爷,要是不周不到,仔细你的皮!大半年了,泡泡得到了夫人许多赏赐,大到体面穿戴散碎银子,小至同餐分食大被同床,还有温语笑脸,别的丫环也不再嫉妒泡泡了,泡泡所做的,是她们万难做到的,泡泡所做的,已经不是奴才在主子面前谁的脸大谁的脸小的事了,老爷是一家主仆的根本,老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才连命都没了,哪来的脸呀。丫环们虽是下人,虽是女流,事大事小却是掂量的门儿清。白天,泡泡不用做任何事,除非她抢着做,她的事都让大家抢着做完了。因为这样,铁定能讨来夫人的欢喜。夫人欢喜了,其实,她们得到的赏赐并不比泡泡少多少。泡泡得到的是明明白白的赏赐,她们得到的是实在的利益。当然,她们干的粗话要比泡泡多些。这也没什么,官宦人家的家里又有多少活儿可做呢。当下,听见老爷呼唤,乌兰剜一眼泡泡,微笑着推她一把,说还不快去,难道要坐老爷的大轿么?伙伴们嬉笑着,做着狠狠推搡的样子,却顺手挠着她的某个怕痒的部位,一家人祥和的夜晚才真正来临了。泡泡做出不情愿的样子,但却不能做的太像了,她像所有忠诚敬业的奴才听到主子的召唤3卩样,稍事扭扼,飞红了脸,碎了步子,如一只花蝴蝶飞去了。

厨下的粗使丫头早把热水烧妥帖了,听见号令,杂役把大木盆抬上来了,把一大桶热水抬上来了,搁置得当,一应闲杂人等诺诺退下,他们早等着支了这份差去睡觉的。沐浴间只剩铁徒手和泡泡以后,铁徒手闲庭信步一会昂首吟哦几声官家气派便淋漓尽致了。他款款当庭一站泡泡替他除衣解带毕’他并不急着跃人热气蒸腾的木桶里,抻抻懒腰’展展臂膀’有时还踢踢腿,裆部的零件闪展腾挪跳跃活活他笑笑地回头问泡泡阁下视老爷何如人耶?泡泡娇笑道老爷是一个好老爷。他又问好在何处?她又一个娇笑,回道处处都好。他要问的是具体,泡泡答的却是含混,他越要具体,她越是含混。交锋三五回合,他哈哈一笑,扯长嗓音叫道我的泡泡呀,请君人瓮了。伸出一只胳臂来,泡泡双手把定,略提一提,铁徒手跃人木盆中,像是泡泡抓住他丢进去的,又像是自个把自个丢进去的。融人热水后,他还要尖叫一声,像是烫着了。第一次弄这名堂时,着实把泡泡吓得不轻,她一连叫了几声老爷,奋不顾身,大半身扑人盆中,伸出双手抓他,却光溜溜地抓他不住,他则乘势把身体沉下去,嗷嗷乱叫,直到泡泡哭出声来了,他才身子一挺坐了起来,来一个狮子大甩头,臭烘烘的热水洒了一地,也洒了泡泡一身,他对着泡泡哈哈一笑。泡泡看老爷没事,悬着的心急切间却放不下来,脸上露出的笑容还是一副十足的哭相。她知道是老爷搞恶作剧,逗她玩,也把主仆间的鸿沟填平了些,把小女孩的小性子使上了,她把身子使劲筛了筛,嗔道老爷作怪弄人,奴婢找夫人评理去!说罢,扭头作势要走。铁徒手知道她就这么一说,忙赔笑道,阁下请息雷霆之怒,下官再也不敢了。泡泡不依,还作势要去告状。铁徒手立起光溜溜水湿湿的精身子,拱拳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还请泡泡青天大老爷法外施恩,下官定当铭记肺腑,缺情后补则个。泡泡被他的滑稽样儿逗得红颜灿烂,忙又给他前揉后搓,深浅旮旯统统照顾得无不周备。

此时的铁徒手,身子是快活的,心窝里是快活的,快活的情绪直通辫梢。他想,人世间原来快活无所不在的呀,读书有读书之乐,做官有做官之乐,廊庙有廊庙之乐,市井有市井之乐,床笫有床笫之乐,古杀青灯自然其中也有乐呀。反过来再说,苦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此念一生,他顿觉天地一派澄明,日间的种种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得快活且快活,该烦恼何妨烦恼。不觉得,他随口吟出一首艳曲来:

风月中的事儿难猜难解,风月中的人儿个个会弄乖,难道就没一个真实的在。我怕被人闪怕了,闪人的再莫来。你若要来时也,将闪人的法儿改。

一个妙人儿如花如柳’如烟如雾’一双玉手儿’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手触肌肤,如抵掌倾谈往年诗心,在水声咿呀里,从遥远翩然而来。

铁徒手不觉沉迷,在温水浸泡中,在软手抚摸中,不觉回到了诗酒纵横的同学少年。只听一缕儿丝竹之音在耳际悠然奏响:

明知道那人儿做下亏心勾当,到晚来故意不进奴房,恼得我吹灭了灯把门儿闩上。毕竟我妇人家心肠儿软,又恐怕他身上凉。且放他进了房来也,睡了和他讲。

这是谁呢,声音好熟的。那么远,又那么近,远在天边,近在心底。哦哦,铁徒手凛然一惊,急睁开眼来,泡泡低了眉,静了脸,款款着弯腰,胸部若即若离木桶沿儿,一耸一耸的,恰似春天杨柳掩映的湖水涟漪,一双手在他的肌肤上,轻轻划过来,划过去,若有若无,大有大无,看似在肌肤上游走,心尖儿,肺腑里,却分明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恰到好处地微微颤动。到底是她的吟哦声,却见她一对樱唇不经意地抿着,好似原本就是这样,天生不曾说过话儿,吟过曲儿。而方才所吟之曲,又何所指呢。若不是她所吟,又是哪位方外雅士给红尘俗客做醍醐灌顶?若是她所吟,又语涉帷幄私情,是无心,是有心?按说,下人奴才不过主子盘中一道小菜,扒拉着吃,搛着吃,囫囵吞枣吃,全随主子的意,夫人也不是3卩种不明妇德的河东狮吼,可话有说得说不得,事有做得做不得,见饭就吃是穷丐,见草就啃是饿驴,见色心动是俗汉,忝为功名在身的士人,肚中可三日无食,心中不可片刻涉俗,俗事可雅做,雅事万不可俗做。案牍枯寂,床帏无趣,郁郁多年,知己难觅,一朝识得泡泡于柴火中,方才有了吟哦之雅,唐突间,心里却生出男女俗念,铁徒手呀,铁徒手,真可谓众生好度人难度,一半江山一半烟雨呀,你原来是万卷诗书供养出来的一个俗汉嘛。心里在自责不休,可这毕竟是一桩做了多少年的粉红色的梦,虽是梦,夜半来,天明去,来时不期而来,去时不别而去,但,把梦做得真切一些,再真切一些,灿烂一些,再灿烂一些,梦醒时分,再数日月话短长。他决定试她一试,也算一段主仆佳话。他略一蹙眉,开口吟道:

想当初,骂一句心先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相交一旦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的交情也,好笑我真懵懂。

泡泡恍若无闻,照旧低了眉儿,敛了脸儿,曲了腿儿,舒了腰儿,耸了胸儿,抿着嘴儿,一双纤纤素手,在铁徒手肌肤上蛇样游走。没见她开启芳唇,却听得一缕吟哦声伴着水声直往铁徒手心尖上撞。她吟的依然是一首艳曲”

来也罢,去也罢,不来也罢,此一计,也不是你的常法。真不真,假不假,虚将名挂。不相交,不烦恼,越相交,越情寡。着什么来由也,我把真心儿换你的假。

铁徒手吃了一惊,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他自信平生为人为官,还过得去。为人,他自认才仅中中,勤勉努力,有望中上,未及而立,便取进士功名,便是明证,故而,他一门心愿都在求真务实,绝不敢自比圣贤,但,绝不可不效法圣贤。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固然是做不到的,肯定是做不到的,但却不可不把礼时时搁在心上。寒窗苦读,宦海苦熬,作假他作不过别人,他便以真面目向人,就像一件货物,工艺不可能比人更强,那就只好在质地上下工夫了。他坚信,虽山河破碎,人心浮动,古礼沦丧,末世征兆历历毕现,但,求真,总是人永远的心动。可是,恰恰在他最着力处,最自信处,让他心目中的红颜知己,事实上的身边下人,用一根绣花针,扑哧一下,捅了个八面漏风。这很重要,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红颜知己,她是他的使唤丫环,一个读书人,一个官员,一个男人,可以接受普天下人的白眼,但绝不可以被女人小瞧了,不可以被贴身使女所鄙视。至于为官,俗话说得好,小官靠挣,大官靠命,他自省做官的命在好与不好之间,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尽力了,也知命了,所谓尽人事,知天命罢了。看他沉默,神色凝重,且颇为凄楚,泡泡巧笑道,沐浴中的老爷心飞天外,精鹜八极,莫非奴婢一时轻薄失言,触摸了老爷的某处隐痛?不过,以奴才浅见,老爷乃经邦济世之士,虽非宰相,却有着宰相的一副宏阔肚肠,为一介卑贱下人的混闹致气,期期以为不可也。

泡泡在那摇头晃脑,半通不通说着,双手也随着说话的节律,在铁徒手的肌肤上醉酒似的颠三倒四游走。铁徒手顿感五内如煮,真是一个妙人呀肌肤胜雪,面如皓月,体态风流,音色呢喃,而数年来,他虽把她当红颜知己看待,内心深处,却仍视她为可以任意驱使的丫头,虽把持得好,还没做出什么不齿的事来,但,细审之,她在他那里究竟是何等身份?玩物而已。是玩物,便不可以知己待之,待之以知己,则是对知己的亵渎,是僭越,是失礼失德,而如果是知己,又玩在心底,玩在言行,便是丧德败行了。我干了些什么呀,与知己夜半无人,鬼鬼祟祟,龟缩后花园,读昏书,观昏图,说昏话,心里想昏事,丑态种种,丢人现眼。联想至此,他不觉喷出一身虚汗来。汗水混人已经凉下去的澡水中,他感到木桶里的液体都出自他的体内。他感到一阵虚脱强劲袭来,头晕目眩,四肢瘫困,倦意铺天盖地向他压来。他虚怯地说:

“泡泡,我困了,你也早睡吧,有些话,我改天说给你。”

“是的,老爷。老爷日理万机,调度四方八面,敢是累了。老爷,今晚不读书了?听老爷吟哦,有趣得紧呢,奴才愚钝,只是想不通,在奴才眼中,老爷乃古今少有之人物,不曾想,还有可与老爷比肩的古人今人呢,啧啧,那些有趣的话儿,倒是如何编排出来的,真让奴才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此话当真?”心智已陷人懵懂状态的铁徒手听了这些话,心下一个激灵,竟把那浓浓的倦意赶散了。“这么说,在泡泡那里,咱家仍然一派端严方正?罢了,罢了,卿乃天生仙草,我乃尘埃倦客,岂是混同得了的?”铁徒手心下为之大喜。

“在老爷夫人面前,真便是真,假便是假,奴才如何敢打诳语?如此,便老爷夫人心慈如佛,奴才也只好自行了断了。”

“言重,言重,泡泡言重!说句心里话,你我虽名为主卜,实则在我心里泡泡乃平生第一知己。我的泡泡呀,我心破碎,君何伶仃,悠悠苍天,造化弄人啊。

“谢过老爷恩赏!奴才不敢高攀老爷知己,老爷只要不嫌奴才粗鄙,奴才愿追随老爷左右,风里风里去,雨里雨里行,厨下生火,书房研墨,奴才还是可堪驱驰的。”

“罢罢罢!我的生生死死的泡泡呀!”铁徒手不觉热泪横流。在泡泡的扶持下?他从木桶中缓缓站起来?一只手搭住泡泡嫩肩?笨拙地一步跨出来?站在泡泡早已安顿就绪的丝垫上。泡泡用白棉布替他除去身上残余水渍?又替他把身上各个隐秘处?细心擦拭干净?扑一层香喷喷的爽身粉。他只觉里里外外清明脱透,宛如再生。泡泡低头一心给老爷系腰带,两人面对面站着?铁徒手高,泡泡低,她大约抵得住铁徒手的下巴。把内外尘俗气洗得尽了,铁徒手各样感官便格外敏锐,面前的泡泡吹气如兰,轻轻吐纳间,胸口微微起伏如六月微风下的田园麦浪。有了这个念想,铁徒手便闻见了泡泡身上的阵阵麦香,那种香是混合着青草味、乳香味、草莓味的一种香,梦幻的,又真实的,遥远的,又切近的,浓烈的,又淡淡的。他深吸了一口,当香气快要涌人口边时,他又感到了不可饶恕的奢侈和贪欲,他便屏住呼吸,让香气徐徐进人。果然是香味,嗅觉告诉他,这是香味,味觉也告诉他,这是实实在在的香味。他品呀,嚼呀,让香气在肺腑中,回环往复,周身都沐浴遍了。又一阵迷茫袭击了铁徒手的身心,他有些懵懂了。他的眼里升起一朵红云,是那种若有若无的浮云,太阳躲在云里,光线照样可以穿透云层,那云层是一袭薄如蝉翼的轻纱,轻纱后面的太阳便显得迷离,还有暧昧。哦,这是晚上,云后面是月。月是清白之月,冷冷的月光穿过轻纱时,也染上了一层淡红,这让他顿觉暖意。他望着月,想表达点什么,又怕自己气浊,污秽了纤尘不染的轻纱,他还怕自己是粗放之人,吐纳间,浊气汹汹,吹散了冉冉祥云。他敛眉收神,低唤道:“泡泡!’

“老爷!”

铁徒手懵懂的心房透进一丝亮光。听得出,泡泡的声音与他惊人的相似,也满含着虚怯,似乎还有某种暧昧的期待,似梦中语,分明却是眼前人说眼前话。他又低唤道:

“泡泡!”

“老爷!”

同样的呼唤,同样的回应。铁徒手顿感心明眼亮。他不由得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秋雾春云般的人揽人怀里。是一个切切实实的人,他的那个寻寻觅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红颜知己。那个身子似乎有过挣扎的迹象。只是迹象,不是挣扎。当他感觉到她不是挣扎时,她已深深地陷人他的怀里。她原本是要挣扎的,可现在,她竟然发现,她挣扎的方向是反的,她在往他的怀里的深处挣扎,这不是她的本意。她虽是下人,但,她是一个持重的女子,拥有一副热怀的这个男人,只是她的主人,她只可全心全意伺候他,但,他不是她的男人,她也不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是她的主人,她的男人,只能由她的女主人做主,而且,她并不知道,她的女主人有无给她选择男人的打算。忽然,两片带着浓重胡须的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唇。她看不见,但她觉得出,就是那副先前向她发号施令后来向她吟哦有趣词曲的嘴唇。这样不好,嘴是用来吃饭说话的,两个人的嘴唇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父母和自家很小很小的孩子才可将嘴唇对在一起。她的本意还是要把自己的嘴唇离开另一个人的嘴唇的,待惊觉时,她的嘴唇却深陷在另一个人的嘴唇里了。她的嘴唇是有重新恢复自由的可能的,可这个时候,她发觉,她的嘴唇是不大情愿听从她的命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