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人突然真实了,蛇样冰冷的软身子,眨眼间,都是潮热,南方雨季的那种潮热,这种异样的潮热令铁徒手遍身痉挛,所有的经络一片乱麻,所有的穴位如风中的麻雀在乱飞乱撞,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激烈地扭动身体,企图让经络穴位回归原位。可是,他做不到了,怀中的这个人,比他更剧烈地扭动着,他的周身已被她冲撞得七零八落。泡泡想破脑子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她感到万分恐惧,全部恐惧都来源于眼前这个她再也熟悉不过又陌生不过的身体,她万没想到,他的身体竟然女卩此潮热,她长这么大,从来没遭遇过此令人难耐的潮热。她知道,离他远点,潮热就会自然消解,室外便是一派清风明月。可她心里越想离开,身体却越想贴近。她朝这个潮热之地,拼命地钻呀,使劲地拱呀,越钻越潮热袭人,越拱越潮热难耐。她猛地感到对面这个身体偏下部位多出一个物件,直挺挺地顶在她的极端隐秘处。打小从母亲那里,后来,从夫人那里,她知道的,这是她作为女人无比宝贵之处,比她的生命还要宝贵,她的下半身极力躲避着,后退着,可令她万般沮丧的是,她的上半身却在努力前进,拼命冲撞。她恨自己,她想痛骂一顿自己,无奈,嘴唇和舌头已失去了自由,她想抽自己几个耳光,可恨的是,她的双臂紧紧地箍着一个男人的粗腰,她的双臂也被一双有力的胳臂死死箍着。她在挣扎,她自己跟自己挣扎。正在纠缠得难分难解,身心内外的难耐正在臻于极限,他突然惨叫一声,同时,她突然感到一股强劲的暖流涌向她的隐秘部位。她不明就里,只觉潮热渐渐退去,所触竟是滑腻腻的冰凉。此时,泡泡才知觉她刚才做了什么,惊叫一声,奋力挣出怀抱,双手捂脸,跌跌撞撞逃回自己的房间,留下那个一脸怅然的人,独自怅然?
当晚,铁徒手怀着一腔郁郁独自回到书房,此时,夜空郁郁,城郭屋舍郁郁,函封着的满屋的圣贤书无不浮泛着郁郁之气。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走到今晚这一步,是一时情绪失控,还是长久的处心积虑?泡泡还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青春女子,这倒罢了,正当及笄妙龄,这样的年龄,有的女子已嫁做人妇,哺育儿女了。可她是下人,又是自家的下人,虽然说主媾和,古人君子尚且不免,如东坡居士先与姨妹王弗,后与侍女朝云。当世之人,更是满地皆是,先奸后娶、后纳者有之,始乱终弃者更多。说起来,有关主仆礼数,是国有法度的,可乱法者多为执法者,寒门之士,身边无,所谓主仆之礼,也就是一纸空文了。身边有仆的人,才有混乱主卜之礼的前提,乱还是没乱,却是由乱礼的人说了算的。于是,一边乱,一边戡乱,也自然而然了。这些社会陋习怪相搁下不说,单以我铁徒手处世为人之准则修养来说,今晚做出这等事体,实属偶然乖谬。想我铁徒手身为一方长官,要是有嫖妓之念,之好,放开手脚嫖就是了,只要忠于朝廷,造福地方,没人会拿这种小事去做文章的,想做,也做不出什么名堂。要是想纳妾,纳十房八房不敢说,三房五房也不算什么稀奇,更不算什么本事,只要给夫人陪点小心,什么事都不会有的,更用不着在丫环下人那里动手动脚,士绅大户家的黄花闺女,使个眼色,都会主动送上门的。问题就在这里了,与泡泡行苟且之事,至少有三大不得体。一者,泡泡乃自家身边下人,远离父母,年纪尚幼,虽无强迫之举,传扬出去,也难免遭人腹诽,脱不了以主欺卜以长欺幼以强欺弱之嫌,一场风雅韵事,弄得不咸不淡不尴不尬,满城风雨,一头脏水,脏了自个,倒也没啥,一人做事一人当,自作自受,男子汉大丈夫,头顶戴得了鲜花,也就戴得了粪筐,而泡泡何辜,又将置她于何地?女人是靠脸面和名誉生存的,正处妙龄,又是仆婢,丢了脸面,毁了名声,即使日后收为小妾,也免不了先奸后娶的名声,让她在别的下人面前何以自处?二者,泡泡虽未明确拒绝,可也并非主动投怀送抱。主仆关系非同一般,婢仆在主人那里,主人要脚就得赶紧把脚伸来,绝不可把手伸出来的,自己有了这个意思,又见诸了行动,明确抗拒她是万万不敢的,半推半就也并不意味着心甘情愿,低头迎合也有许多无奈在焉。
铁徒手这人,官做到这份上了,官威也是有的,衙门里备足了板子、棒子、签子、拶子,牢房里有的是老虎凳,辣椒水,烧红的烙铁,一样不少,多少强梁横霸,进了陇东府衙,熬过一样两样三样,绝没有熬到最后一样了,还像鸭子那样,鸭肉炖烂了,鸭嘴还是硬的。官无威,则民不服王化,铁徒手认定这是古今不易之理。可他对于女子就不这样了。女子是天生的弱者,未嫁听父母的,既嫁听丈夫的,丈夫死了听儿子的,终生都在受人辖制,多数是在男人的辖制下讨生活的,受父夫的辖制倒还罢了,儿子是自己生的,还得听他的摆布,圣贤的话大多是人间至理,可有些话实在荒唐,他简直怀疑这是否出自圣贤之口,但遗篇煌煌,又不像是哪个冬烘伪托。作为儒门后学,他向来私下自称为孔门走狗,朱门马弁,孔朱二圣,他是要无条件趋附的。怀疑归怀疑,不满归不满,那是家门里事,不足为外人道的。在官方行为中,若是妇女犯了事,哪怕是忤逆淫乱谋杀亲夫的不赦之罪,只要对方痛快认了,国法无情,他也不会法外施恩,但他是不轻易给她们动刑的。惊堂木一拍,带上来后,他先温言讯问,不服,再疾言厉色,再不服,打板子,遇到冥顽不化者,方才大刑伺候。在私人世界中,哪个女子若与他一同生活,那简直可以说,她们在享受着先人的积德福荫。在家里,只要没有外人,她们可以大声说话,大声欢笑,大声哭号,大步走路,她们有什么不得体之处,他温言相劝,犯了小错,讲明道理,如此防微杜渐,循循善诱,她们是不会犯大错的。再说,他一门心思认定,古今悍妇恶娘在所多有,所犯种种恶行罄竹难书,天人共愤,凌迟车裂都不过分的,可客观说来,又不能说全是她们的错,从生下来,就在别人的严酷辖制下,笑不露齿,哭不出声,足不出户,心无旁骛,年复年,月复月,日复日,还不憋出病来?这病憋得久了,憋得狠了,只好把自个憋死,那些不甘愿憋死自己的,一旦有了放纵之机,便会把一肚子憋屈无尽地倾泻出来的,遇上淫,则淫骚熏天,遇上恶,则恶贯满盈,遇上媚,则媚乱家国。古今多少坏女人其实都是男人造就出来的。他治家甚为宽松,从不苛责夫人,也不轻易处罚下人’但在他的家里’他与夫人虽算不得举案齐眉,却也是夫唱妇随’夫人全部心思搁在了相夫教子茶饭女红上,雪夜烹茶青梅煮酒,这些风流事是挨不上的,可这如何怨得了她?至于婢仆下人,主人待他们和善公道,他们也心情舒畅,对主人家的大事小事个个恪尽绵薄。铁徒手一时思绪泛滥,漫无边际,而一切胡思乱想其实都是由今晚与泡泡的事而起。一念乍起,他的精神马上回归正题了。
这三者呢,他与泡泡的交往,一日比一日离开主仆格局和大体,渐近于男女,先前,他便有这份担心和渴望,一边担心,一边渴望,越是担心,越是渴望,终于在今晚做出来了,这确实是违背他的真心的,这实在不是做出事来了,又装出正人君子的嘴脸,现在要是让他扪心自问,他还是不想这样做的。掏心窝子说,他是把泡泡当知己对待的,有道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他什么也不缺,当然,官职再高一点更好,钱财更多一点也非坏事,可这不是最要紧的,这些东西是命里注定的,人力何为,他缺的是一位知己,可以披肝沥胆心心相应的知己,按读书人固有的浪漫情怀说,有一位这样的红颜知己再好不过。
如今回想,多少年来,他内心最大的缺憾,和由此引发的愤世嫉俗,总根子不就是在这里吗?当他在苍凉红尘中发现泡泡后,一下子心中便冰雪明白。他为此乐难自持,又为此心如刀绞。为此而乐,他是明白其中的根由的,如同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那样嘛,可为此而产生的痛苦,却令他既明白又糊涂。尤其近一年来,他的内心,时时都有两个铁徒手在打架,宛如两个绝世仇敌,一见面便是绝世拼斗。一个说,离她近点,再近点,直到融为一体,生生世世不离分,一个说,离她远点,再远点,看她一眼便是亵渎,动她一指头,罪无可赦。两下里互不相让,起初唇枪舌剑,继之刀来剑往,到了后来,见面索性不再搭话,出手便是夺命招。白天的他是那个视泡泡为知己的铁徒手,晚上,又是那个要把泡泡变成女人的铁徒手,黄昏时分,天割阴阳,地分日夜,两个铁徒手见面了,那一场场厮杀,真个是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一个铁徒手把另一个铁徒手打得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致使他身心俱废,满目荒原。而且,长久以来,把胜利的旗帜插上铁徒手心口的总是那位晚上的铁徒手。如此,便有些意思了,白天的铁徒手总是萎靡不振,长吁短叹,经过黄昏苦斗后,晚上的铁徒手总是意气风发,甚至显得不可一世。以至今晚,晚上的那个铁徒手彻底战胜了白天的铁徒手。大战过后,铁徒手却绝望地发现,其实,彻底败北的既非白天的铁徒手,也非晚上的铁徒手,而是铁徒手自身。此时,他觉醒到,知己再往前走一步,知己已然死亡,剩下的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分不清性别的躯壳。这令他沮丧,也引发了存储于内心已久的绝望感。
绝望的大门一打开,绝望的情绪便如洪流一般势不可挡,霎时弥漫了他的内心。人为何要活着,活着干什么,人为何要费尽心机猎取功名,功名与人究竟有何利害,人为何千里路上去宦海沉浮,说是千里路上去当官,无非为了吃和穿,那么,当官的毕竟是少数,不当官的人就冻饿而死了?当官究竟有何趣味,人生的乐趣难道仅此一途么,人又为何分为男人女人,男人和女人究竟该是什么关系,除了母与子、父与女、兄弟与姐妹的关系是人伦天定外,夫妻姻缘难道真是天做定,难道真有一个月下老,在那里为男男女女穿针弓线,那么,谁为我穿针引线来着,穿在一块的,为何是我现在的夫人,而非泡泡?哦,对了,想到这里,铁徒手大吃一惊为我和夫人穿针引线的人固不可知,而为我与泡泡穿针引线者恰是夫人!没有她,泡泡永远是我不认识的人。
大战过后又是大战,铁徒手夜不能寐。泡泡被他置于两个铁徒手之间,又被他分解为两个泡泡。一个是知己泡泡,一个是女人泡泡。此时,两个泡泡又打起来了。一个泡泡要做家主的红颜知己,这是一个暧昧的、退可守,进可攻的角色,往前一步,是家主的女人,留守原地,也是家主的贴心人,一个使女有此着落,也算是祖宗积德了。一个泡泡却在畏首畏尾,决意要把自己固定在下人的位置上,因为她是家主母的陪嫁丫头,对家主生了非分之想,便是对家主母的反叛,轻则一顿板子拍出一身皮开肉绽,罚去做粗活杂活,一辈子走不到人前来,即使家主母格外施恩,在这个家庭里,她也永远都是家主母的奴婢,倒还没有做纯粹的丫头快活省心。两个铁徒手打了半夜的恶仗,他又一厢情愿地替两个泡泡设置了无数场战局,越打越惨烈,越打越糊涂,打到后来,都分不清谁跟谁打了。窗户眼看透进亮了,铁徒手心里一沉,他猛地想起他与泡泡在最后一刻,发生在他身上的惊人事件。怎么会这样,是兴奋过度,还是紧张过度,抑或是天意?如果老天真是有意令他与泡泡的关系固定在原来的格局中,倒也得其所在,把知己做到底了,做不得知己,主仆做到底也是好的,每天笑语嫣嫣红袖冉冉,虽不能耳鬓厮磨同床共枕,也是一道风景如果是有男女缘的,却行不得男女事,这倒是哪门子道理呢。
这种绝望彻底击溃了铁徒手。他望着窗户渐趋扩大的白光,心凉到了冰点。忽而,他一个激灵‘夜晚即将过去,又一个白天眼看到来,棘手的公务到底如何决断。世间事,别的都好办,唯有钱的事最是难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一分钱照样能难倒知府官。地方主官最要紧的莫过于钱粮刑名,陇东是产粮区,向称粮仓,粮的事不难,刑名之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章办事罢了,唯有这钱,陇东最缺的是钱,而用钱之处却格外多,来钱最快的莫过于工商业。陇东地面最大的工商业要数盐业,几乎占去了税收的一半。因其来钱快捷,利润丰厚,逃税漏税现象便格外严重。他想了多日,师爷林如晦先前出过一个主意,说是要把盐业经营权集中在马年两家,给零散脚户课以重税,上报藩台,请其知照食盐产地,从源头堵住逃税缺口,在陇东地界,限制零散脚户从业,为防民变骚乱,不下明确指令’在重税之下’令其无利可图,自行散伙,以收一劳永逸之功。客观说来,此策不失为上上之策,可他未置可否。只因太过歹毒,他心下万分不忍。都是父母所生所养,都有生存权利,一朝绝其生路,天理何在。一个脚户的后面有一家人在跟着吃饭,一家少说也有五六口人,绝了一个脚户的生意,就等于绝了一家人的生活来源。民为国本,民生艰难,国本动摇,古来无数民变,导致战乱频生,血流成河,乃至江山易手,因了民变,倒是成就了一些人的帝业霸业,诞生了一批批英雄豪杰,可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顶顶王冠莫不是百姓的血浇筑的。远的不说了,近的,东南半壁的大动乱’西北半壁的大动乱,而陇东正是重灾区,还有隐伏于东南西北的种种危机,说不定,一粒火星便可燃起遍地大火的。每一念此,他便不寒而栗。多日来,在深夜,对此他不断地在攒眉思索,为了泡泡,两个铁徒手刚血战结束,已经累得他心身俱废,独自躺在床上后,两个铁徒手又打起来了’一方是白花花的银子’是充盈的国库’是上司的赏识’是锦绣前程,一方是流离失所的脚户人家,是遍地哭声和咒骂声,也许,还有由此引发的厮杀声。他一闭眼,种种可怕情景便浮现眼前。不可,不可,绝不可!他一再痛斥自己,此策不但不可取,连想一想都是绝大的罪过。
可是’钱从何来?天眼看要亮了’钱是硬的’又是十万火急’此时’他方才明白,善心善举是不当钱用的。铁徒手辗转反侧,与泡泡的纠葛,人生理念与现实的压迫,他觉得,自己马上要崩溃了。城东寺院的钟声敲响了,新的一天来到了。一夜无眠,又遭心灵剧烈震荡的铁徒手真想好好睡一觉,就此长眠不醒,一切便解脱了。他试着闭上眼,可眼睛闭上了,却怎么也闭不上心房,他臆想的一幕幕化为真实,好似把戏台搬到了他的床前,声儿连天震响,影儿活灵活现。他不堪烦乱,伸出两手,如赶苍蝇一般,想把声儿影儿一伙赶散,谁知,却全数赶进自己的脑海了。他双手抱头,在床上滚了几个来回,突然,戏中的一个人化为泡泡,向他嫣然一笑说,老爷,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接起碗盖,开口便喝,喝完,我再给老爷去沏,咱家有的是茶。
对呀,天下事一切随缘,各人有各人的命,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既然不能为生民请命,那只好此一时彼一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