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白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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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回来后,老家的情况已经好转了。他给人说,媳妇是他在逃荒路上结识的难友。半年后,那女子生下一个男婴。海豁豁给取名杏娃,杏娃妈姓蓝,原名叫蓝桃,这不是烂桃吗,俗!脏!他要给她起一个洋气的有水平的名字。生了杏娃,身体恢复过来后,海豁豁见她奶水充足,腰蛮屁股大,是一个生娃的好把式,他立志要让海家从此人丁兴旺,她是他家的功臣,他家的希望,她应该有一个配得上她的名字。往常,他与她做完3卩事后,一转身呼噜就惊天动地了。这次他没有。他在动脑筋,他要像读书人那样动一次脑筋。他大睁两眼,把自己能想到的字眼搜肠倒肚过了一遍,到后半夜了,他一巴掌打醒媳妇,大声说有了!她一轱辘爬起,两眼迷惘,不知所措。他又高喊一声有了!她伸手一摸,杏娃好好地睡在身边,心放下了,她恼道你嘴里有狗屎了吗?海豁豁说,没有狗屎,有你的名字了。他给她取名蓝袖。蓝袖对她的这个新名字很满意,牙疼似的咦了几声说,闹了半天,你还是个有学问的人哩!海豁豁听到的夸赞从来都是与杀猪有关,乍然听到蓝袖这样夸他,当下喜不自胜,换了名字的她,就像他又娶回了一房新媳妇似的,大手一伸,扳过蓝袖身子,两口子下力气欢乐了一回。蓝袖在饿肚子时,怀孩子好像没费啥劲儿,吃得饱了,肚子有油水了,肚皮却再也听不见响动了,这是海豁豁万万没有想到的结局。

海豁豁从来没给人说过他逃荒路上这段经历的真实细节,人还是知道了。有一次,他和蓝袖打架,蓝袖被打急了,边哭边号把根根茎茎抖搂出来了。他们两口子的事,人倒不说什么,还都夸海豁豁有本事,一分不花,给自己弄回了媳妇。在乡里,抛弃养父母是一桩最大的缺德事,比不孝顺自家父母还缺德。因为,亲不见怪,子不教,父之过,养出了忤逆儿,多少有些自作自受。你在困顿逃难时,人家帮了你,救了你,你认了父母,脱了难,不认人了,人把这种人叫做不够人。海豁豁就是一个不够人的人。老年人根据这件事和海树理挂上了,又得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人老八辈子不够人。有些嘴损的人,私下里干脆把海豁豁叫不够人。有时当面也这样叫。不够人成了海豁豁的绰号了。无论哪个世道都离不开屠夫,这只是一种职业,总得有人去做。可在海豁豁这里就有了新说法,我爷马登月那张嘴,把公鸡都可说得让它一天下一窝双黄蛋’谁要是犯在他手里’会让他编派得气从眼睛里往外冒。他说,上天造人,有些人专门是为人的,有些人是专亏人的,海树理把人亏了,连自己是咋死的都不清楚,连带一家人被一把野火烧成灰了。按说,死绝了,就没有亏人的人了,那可不行,世间没有亏人的人咋行呢。不是海11命大,是天神专门留下他亏人的。他是个贼娃子。做贼也没啥不好,贼还有义贼恶贼之分哩,乏驴就是义贼,海绺绺不但把人亏了,连贼都亏了,贼吃的是手艺饭’他有啥手艺?偷了一辈子人’到终了,把自个饿死了,尸骨都让野狗糟践了。糟践他尸骨的绝不是什么好狗,有出息的狗宁愿饿死,连他闻都不会闻的。日弄了一辈子,才弄出一个娃,还是个豁豁嘴。豁豁嘴也没啥不好,可他偏偏又是个亏人的,把人亏出省界了。把人还没亏够,又去亏猪了,杀生害命的活路啊,我的乡亲们,他家要是有好下场,你干脆别叫我马登月,叫驴登月,我隔八个山头,都给你快快活活地答应哩。

这就是我爷马登月,一个在北平名校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读书人。我一向反感他说话的腔调,阴阳怪气,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我努力地摆脱他,排斥他,鄙视他,可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受了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对海豁豁一家人的态度上。这一阵,我来到海家,并不纯粹为了看杀猪。杀猪谁没见过,没亲手杀过而已。我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事能够发生。

给先人迁坟是一件大事,比先人死了过丧事还大。为什么,先人不一定能死在好时候。遭年馑了,遇战乱匪祸了,儿孙正走霉运,等等,这种情形,活人的事比死人重要多了,随便找一块地,随便弄一副棺材,或者一页芦席,先把尸骨安置下来再说。有能力给先人迁坟,说明后辈光景过好了,有能力了,要借迁坟广而告之四邻八乡,老少爷们听着,我家已经不是原来的我家了,从今往后,从人后要走到人前面来了,我家再不是可有可无的柴门小户了。迁坟过丧事就得请客。海豁豁一家人丁向来稀少,从海树理那里又在乡里失了信用。在乡村,祖祖辈辈的人都知根知底,谁家一朝失了信用,几辈人的努力都是很难挽回来的。海豁豁学了手艺,娶妻生子后,多年来,四邻八乡谁家无论红白喜事大发小送,他都一概前去行情,花了不少钱。人说,酒席宴前分贵贱,有手不打上门客,主人家对他还算客气,但,安排席面时,他永远都是敬陪末座。而马登月却永远是主席,哪怕在他被群众专政的年月也没有丝毫改变。为什么,人家是马家后人,先人积下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乡德,还有,人家读过几天破书,是识文断字之人,你看把他德行的,每遇到他,必然要摇头晃脑来一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分明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嘛。你马家早不是从前的马家了,让人整治得跟孙子似的,你马家后辈多少人也大字不识一斗,你虽然能读书,成分不好,政府不让读,你有日天的本事用不上,日子过得比我差远了。海豁豁一肚子的气不忿,可他能忍。他要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让乡亲们改变对海家的看法。时机成熟了,海豁豁凭着一手精湛的杀猪技艺,取得了走村串户登堂人室的通行证,在服务过程中,他与每家的老老少少,展开了广泛而深人的交流,对许多历史问题达成了共识,大家共同表示相信,海家是值得信赖的一个家族。有一年过年,一个民办教师在海豁豁两副猪脖子,四只猪蹄子,两条猪尾巴的鼓舞下,鼓足勇气,慨然命笔,为海家写了这样一副春联”积善人家庆有余,向阳门第春常在。海豁豁很是得意,在他及全家的精心保护下,这副春联一直安全张贴到了下一个春节前夕。这是一副老掉牙的春联,刚创制出来时,无疑是一副上佳春联,首次贴到自家门框上的,无疑,是一个有品位的人家,什么好东西,都怕跟风,所有的人家,连妓女家也敢于把这副春联贴到自家门框上,其实际意义已完全不存在了,剩下的都是套话,废话,屁话。海豁豁不识字,当民办教师把意思给他讲了后,他竟激动得热泪盈眶,顺手又送给了两瓶西峰高粱酒。有人把这事说给了马登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笑几声,摇了摇头,脑后的辫子跟着摇了摇。春节过后,到了学生开学时间,那位民办教师没再去上课,他重新回村当了农民。没有人出面解释原因,大队文书托人带话到村里对他说教书挺费脑子的,你不用再去了。几十年来,春节来临时,周围几个村每户人家的春联都是马登月写的,他是老先生,字写得好。这倒是其次,他写的春联是有讲究的,上下联,横批,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意思,只适合一家人使用的意思,这家和那家决然不同,一副春联,是对一家历史的盖棺论定,是对一家人一年来所作所为的操行评语。往年,海豁豁家的春联也是马登月写的。大家能记起来的,前后有这样几副:

上联青天白日泥作怪下联半夜三更土成精横批事出有因

上联:忽忽是是非非——明明白白下联:想想前前后后念念子子孙孙横批从头再来

上联:泪酸血咸悔不该手辣口甜只道世间无苦海

下联金黄银白但见了眼红心黑哪知头上有青天

横批年年有余

上联双手劈开生死路

下联一刀割断是非才艮

横批大好手段

据懂得的人说,这几副春联中,没有一副是给家里用的,第一副是戏台联,第二第三副,是城隍庙联,最后一副是朱元璋给屠门戏撰的联语,马登月借用于海家’显然是讥刺他别忘了,他只是一门屠户。

在我上了小学,渐渐明白一些文字机窍后,马登月掩饰不住得意,把他的这些下三烂手段不厌其烦地说给我,开始,我认为他确实高明,打心底里佩服,下决心做一个他那样纵横文字的人,后来,我渐渐感觉不对劲儿,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糟践人嘛。文字是传承文明的,是化育人心的,是教人向善的,这算哪门子事呢。但我开始对文字有了敬畏感,畏是大于敬的。

马登月是撰过一些不错的联语的,意思不错,字更是不用说得好。他给本村戏台撰联为:

不大地方欲国则国欲家则家山水城池般般有平常人物扮男是男扮女是女孝忠节义样样全

给西村戏台撰联为:

神由人扮鬼由人扮人也由人扮一二人千姿百态车靠步行马靠步行步仍靠步行两三步四海九州

给东村戏台撰联为:

见衣冠描尽人间冷暖听律吕点破世态炎凉

给我家前后撰过无数春联,主要有如下几副:

德至矣乎为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兴勃然也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济人为志同天下世事从头纪旦元

六十年大节无亏至情至理老亦犹然孺子

廿四孝先民有作是训是行扩之即为忠臣

海豁豁知道马家与海家的积怨是一代两代人无法结清的,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臭读书人,在人心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分量,电台上报纸上整天都在骂臭老九,公社、大队、生产队,大会,小会,都在批臭老九,直接针对的就是马登月,因为,四邻八乡,就数他读书最多,历史还不清不白,既是大地主大资本家,抗战时期还当过国民党专员公署高参,可就是批不臭,打不倒,台上跳脚大骂他的人,说是要给他踏上一千只脚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会一散,趁天黑没人,急忙溜进马家和他拉家常去了,开怀大笑声,一拨拨传出来,全村都能听得见。年家钱没马家多,地没马家多,跟国民党边儿都不沾,年家老大老二老三都被镇压了,马家缴了地,缴了钱,别的一风吹了,说是什么开明绅士。开明个狗的屁!马正天把多少女人睡了,马登月把多少女人睡了,啥时代了,还拖着清朝的大辫子,还整天骂东骂西,这就是开明绅士,这世道,日他的二妈哟!思来想去,交道完全在于,马登月是读过书的人。这世道,日他的二妈哟,一边在鼓捣让人骂读书人,打读书人,糟践读书人,可比起别人来,还是读书人脸大!上面有人多次动员让海豁豁登台揭发马登月的反革命罪行的,海豁豁装疯卖傻,硬是不登台,不张嘴,鼻涕从唇上的豁豁漏进嘴里了,他也不伸手抹一把。他看得出,马登月对他有些好感,见了面,头扬得高高的,像犟驴,不理他,但,不像先前那样捎言语带剩饭给他难堪了。海豁豁认为,他的和善外交取得了空前巨大的成就,只要马登月对他的脸色变了,整个天也就阴转晴了。到底怎样,就看这次给老先人迁坟了。半个月前,海豁豁提了两副猪脖子,四截猪血灌肠,四只猪蹄子,两瓶西峰高粱酒,走进了马登月独居的窑洞中。

在我揍了杏娃的第三天午后,马登月正在读他永远也读不完读不烦的诸葛马前课,口中念念有词,十指拿拿捏捏,海豁豁来了,我以为他是找我麻烦的,前一天名义上是追捕哈娃,实际上也包括我。这事不会这样轻易了了,我为我做的任何事,心中都是有数的。谁知,一进门,他把礼物往旁边一撂,扑通一声跪下去,叫了一声马叔,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接着放声大哭。马登月显然没有任何精神准备,竟然待了片刻,看见扔在地上的礼物后,一下子心如明镜,脸上生出笑意,虽然一闪而逝,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辫梢摇摇,慢步走向海豁豁,嘴里说着这娃,你这是胡为乎来哉,有话徐徐说嘛,世交八代的,桑梓情长的……他弯腰扶起海豁豁,海豁豁涕泗交流,一时说不出话来。马登月温言安慰,过了许久,海豁豁终于表明了来意,言称为人不孝’父母生不能尽孝,死,尸骨不能安葬’他想给父母迁坟,请马叔念故人之情,赠挽联一副,给父母一条回家的路。我看见了,马登月这个游戏人生的老家伙’这一刻,似乎被感动了’他的眼圈涩涩的,似乎有些湿意,他连声说,好说,好说,天下之大,可谓至大矣,然天下虽大,唯孝为大。马登月立即摊开纸墨,挥笔写了两吊子大字。

马登月写字时,海豁豁脸上阴晴不定,显得手足无措,那时,我已明白一些人世间的曲里拐弯了,我猜想,海豁豁一定是急于知道马登月究竟写的是什么,要是像以前那些不中听的话,该如何是好,人家写了,无论写的是什么,都得原封贴上,要是不贴,那等于旧仇未结,又添新恨,这恨又不知要延续多少年’多少代人,他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后悔’后怕。但,又不能不请他写,不请他’别人敢不敢写,还是小事,仍然等于把他得罪了。更严重的是,丧礼上如果没有马登月写的挽幛,那就意味着整个丧礼一幅挽幛都不会有了,哪怕马登月写的挽幛词语不得当,也比纯粹没有要好,至少,他一动笔,别人就好动笔了,用什么样的辞藻,也没多少顾虑了。日他二妈哟,读不读书,竟是如此要紧。我想,当时,海豁豁一定在心里骂了这么一句。马登月写完了,我看此时海豁豁死的心都有了,杀人的心都有了,下跪的姿势都列出来了。马登月好似在专门熬煎海豁豁,他把3卩一幅挽幛颠过来倒过去,反复看了几遍’这才轻吐一口气,摇晃着脑袋,徐徐说:

“不劣,不俗,不虚美,不隐恶,皮里阳秋,甚得春秋笔意。”

海豁豁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神情既紧张,又沮丧,又满是企盼。马登月不着急’他顺手拿起烟锅,海豁豁见状,一个健步奔过来,夺下烟锅,装满烟末’双手捧起,恭恭敬敬将烟锅嘴儿塞人马登月嘴里,双手捧着打火机把烟点着。这是陇东男人间最尊贵的礼节。马登月早已享受惯了,并不感到受宠若惊的,他连正眼都不瞧海豁豁一下,自顾自在欣赏他的墨宝。他吸了几口烟,呛出几记铺张扬厉的咳嗽后,从嘴上拔下烟锅,用烟锅头朝我招一招,我近前去,他说瓜球娃,给你海叔念念。这些字是难不住我的,我有些显派的,大声念道:

要好儿孙须从尊祖敬起

欲光门第还是读书积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