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徒手听得人了迷,听完,哈哈大笑,连称高明。继而一想,立即脸飞红云,自忖:烛火辉煌下,他们两口子那场羞耻事,一定让乏驴瞧了个真真切切。乏驴是何等机警之人,马上猜出了铁徒手的心事,他淡然道:夫妻情事’圣人不免,此乃天经地义之事。这事说得再多,反没意思了,铁徒手顺手摸出画儿,递给乏驴说:原物归主卩巴。乏驴拱手道:老爷要是不嫌肮脏,小人奉送,留作纪念。铁徒手嘿嘿一笑说,那就笑纳了。乏驴摸出二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虔诚道:玩笑之事,老爷却当真了,足见老爷乃心底纯朴之人。铁徒手笑说,你这样做就见外了,江湖上尚且讲究信守然诺言出必践,难道你要置本官于无信无义境地?两人相视大笑。乏驴说,承老爷高情厚恩,乏驴虽混迹尘埃,却是个知轻知重之人,老爷日后若有召唤,小人自当不惜贱躯,全力以赴。不便叨扰,就此拜别!铁徒手站起身来,略拱拱手,说不送!
此事,西峰街上家喻户晓,成为官民人等时谈时新的乐子,只瞒了铁夫人乌兰一人。乏驴说是要报效铁徒手的,铁徒手是个正经人,一时,也找不出用他的地方。乏驴此念本不甚强,只是感念铁徒手有些幽默感,既无召唤,便乐得自在。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白天黑夜,身后总是跟着一帮追随者,把他服侍得无微不至,他过着皇上一般的光景。前几日,看见马正天被逮了,首告竟是海树理,他心中很是不忿。受泡泡之托,他出面与看守袁征三说项,要力保马正天一命。马正天这人,财大气粗,毛病是不少,可也不至于被关被杀头呀,再说,他即使犯了国法,该如何处置,律法煌煌,自有说法的,你这海树理忘恩背主,算哪门子路数呢。这一日,听说当了盐税征稽队的队长,择日要开往北边,堵截贩盐脚户。他心里的火便呼地蹿上来了什么东西!海树理已是官身,且是为铁徒手做事的,乏驴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他只是想开开玩笑,让海树理拿住点,记得自个姓甚名谁。听说乏驴有动作,他的那些党徒们个个欢呼雀跃。他们整日无事都要生出非来的,恨不得把猫和老鼠抓到一起,给他们拜堂成亲,在乏驴的安排下,他们火速分头准备去了。
海树理拣了黄道吉日,鸣号开拔。队伍到了北门,却见人头攒动,道路为之堵塞。他不知何故,刚脱了布衣,官服在身,又有武装,正好演一台出场戏,让大家瞧瞧。几名马弁懂得队长心思,打马持枪向人群冲去,哗的一声,墙一样的人群向两边倒去,留出宽敞的马路来。海树理心下得意非凡,暗道权力真是好东西!账房算什么玩意,钱多?扔银锞子打人去?没听说过!人群散了,人群后面还有一群人,却没有散的意思。海树理扶一扶老花镜看得明白,当街端坐的是乏驴,坐在两边的是他的党徒。队员们当然也早认出这伙人来了,不再横冲直撞,定在那儿听长官如何的指令。海树理鼓足精神,打马上前,没料想,下手重了,坐下马一个前窜,差点扔下他来。引来一片笑声。他惊魂稍定,鞭鞘指着乏驴,傲然道你等聚众堵路,是何道理?本官奉铁大人严令追捕犯人,妨害公务,你等可知罪?乏驴一脸倦乏,坐在那里,眼皮也不抬,对海树理的义正词严,置若罔闻。他的那些党徒个个也是这番模样。后退,不可能,硬冲,没把握,海树理僵在那里,旁边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
过了许久,乏驴眼睛睁开了,故作惊荒,大道:
“啊,海账房驾到,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海树理见有转机当即拱手道。
“不敢不敢公务紧急,扰了大侠清修,还望借道则个。铁大人那里,本官自会美言的。”
“铁大人?铁大人是哪路神仙呀?阁下不是海账房吗’怎么下乡收账还要动刀动枪的?”乏驴一脸迷茫。
身旁一个混混说“大哥有所不知,海账房已不替马家收账了,改为给铁家收人命了。人家是盐税征稽队队长。”
“哦,原来如此,在下孤陋寡闻,还不知道呢,失敬了。那么,海账房高升了,谁又在给马老爷理账呢?”
身旁那个混混说“马老爷连自个的命都理不清了,哪顾得上理账?”
乏驴惊道马老爷怎么了?”
那人道在铁大人的死牢里等死呢。”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马老爷啊!”乏驴呼天抢地嚎起来。那人说,大哥不必伤感,吉人自有天相,恶人自有天报,咱们还是恭贺海大人上路要紧。
罢,罢,罢,乏驴长叹一声说,各安天命吧,往者已已矣,来者犹可追。话音刚落,乐声訇然四起。锣鼓声,铰钱声,三弦声,鞭炮声,唢呐声,声声合奏的竟是《祭灵》。海树理惊得呆了,接着,两边人群哗地散开,推出一地纸活来。纸人,纸马,纸船,纸钱,纸房子。坐在街上的几十个混混轰的一声,放开嗓门嚎上了。哎呀呀,我的海树理呀,你怎么就死了呢,你的心让狗吃了,你的肠子让狼叼了,你的头变成了猪头,你也不应当死呀,活着多好呀,今天可以卖良心,明日可以卖肝肺,多好的呀,啊哈哈……
每一声干号,引来的都是一片爆笑,笑声干涩无味,犹女卩干木棒敲在了破铁锣上,声声捣肠掏肚。海树理有力动不得,有理讲不得,呆在马背上,脸色忽青忽白,身子微微颤抖,几次险些颠下马来。
还好,闹了半天,乏驴收了哭声,高喊一声。
“送海大人上路!”
“送海大人上路!”
在满地一片喝喊声中,海树理带着他的征稽队出了北门,落荒而去。
几天后,海树理回来了,他的坐骑驮着他回来了,开春了,天气渐热,他的队员们个个梧着鼻子,过街道时,尸臭味熏得人人躲避不迭。队员们众口一词说,海队长是不慎落马摔死的。铁徒手分明在他的身上发现了几处刀伤,不过,他哈话也没说,嘴角浮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海家的变故还没有完,过了几个月,时令已到了夏天。一个深夜,海家大火冲天,一座格局宏阔的院子被夷为平地,全家老幼主仆全部葬身火海。据知情人说,本来是可以逃出来几个人的,但,大门不知让谁反锁了。海家还留下一个人,他是海豁豁的爹海绺绺。他不学好,整日与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还立志要拜乏驴为师,修炼偷窃之术,他爹认为他给先人丢脸了,把他赶出家门。他是海家唯一的传人,只是他家传给他的只有一片烧焦的烂砖破瓦,还有坏名声。他不在乎这些,他只想让乏驴传他手艺。乏驴原来接纳他,是要让他丢海树理的脸的,海树理死了,海家散了,乏驴便将他逐出师门。他只学到几招皮毛,他的本名没人再叫,渐渐忘干净了,绰号却被人记牢了绺绺。
我和哈娃要到海豁豁家去,路不算远,平时蹦蹦跳跳,唱着歌儿,骂着人,屙泡屎的工夫就到了,可在这段时间里,我感觉到去他家的路是那样漫长。我的脑子里全是怪想法,怪想法比装满了的一对大号木桶的水还要重,我把屙硬屎才用得着的劲儿都用上了,就是挑不起来。勉强挑起来了,跌跌撞撞,半桶水洒了,肩上轻一些了,我才可走出几步。这都怪我的爷爷马登月,这个老闲汉,什么正经事不干,一天到晚,尽给我讲这些老掉牙的烂脏事,我的脑子原来多干净呀,除了吃,便是玩,顶多在与哈娃藏猫猫玩时,抽空跑到烂马车下,从年干部和叶儿干妈那里混几颗洋糖甜甜嘴。马登月让我的心里长满了杂草,那草像雨后的冰草一样,呼呼呼,嗤嗤嗤,看得见,它们在生长。和杏娃打了一架,那一架,我与哈娃联手,取得了空前大胜。按往常的脾气,我与谁恼了,是不会主动搭理谁的,除肖他缠着要跟我和好。可这次,我太渴望去海豁豁家玩了,我想眼睛盯着看,战败的杏娃是一副什么好玩的眉眼。我又知道了杏娃他老太爷,他爷爷,他爹海豁豁的许多往事,他家居然与我家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事情。以前的事情跟我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我知道。我只想成为新的故事的主角。我跟我爷马登月是两路人,他喜欢拿别人的故事逞能,在我这种屁事不懂的娃娃面前,显示自己的饱经风霜。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与他相反,我的历史由我创造,别人的事与我无关。哈娃没有公开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他是那种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人,他是一个彻底的行动者。他的行动大多都是由我策划的,我能感觉到,他的想法与我有着惊人的一致。这让我倍感欣慰,又让我倍感沮丧。因为,我发现,我并非茫茫人海中的唯一。
海豁豁家正在杀猪。海豁豁是个屠夫,他靠杀猪为生,这是个好差事。他一直走村串户替人杀猪,平均两天总会有一家人请他去杀猪。按照乡里约定俗成的古老规矩,替人杀猪是不收工钱的,报酬是所杀猪的脖颈那一圈肥肉,猪的两只蹄子,猪尾巴,还有猪尿脖,都归杀猪人所有。还有,给谁家杀猪,谁家从工分簿上给杀猪师傅划过去十分工。这是最强壮的社员一天获得的最高工分,所谓男十分,女八分,老汉娃娃挣六分。知道挣十分工要出多大的力气吗,说出来,几十年后,你的肛门都会凉飕飕的,不说了,我这人天生心善。粮食是按工分多少分的,农闲时节,社员没活可干,没有工分可挣,正是杀猪办喜事的高潮期,这时,海豁豁的杀猪刀才抡欢势了,每年全村就属海豁豁出工少,可他挣的工分最多,他家分的粮食最多。杏娃一直有肉吃,都是猪脖子上的肥肉,他有时当着我们的面吮猪尾巴,他还有似乎永远也吃不完的猪灌肠、猪蹄子,他还有源源不断的猪尿脖玩,还有源源不断的白面锅盔吃。他把猪尿脖在浮土中揉搓干爽了,嘴对着口儿,吹足了气,往地上一摔,可以弹起老高。他把寸厚的白面锅盔装在书包里,在上学路上,走两步,掏出来咬一口,装进去,再走两步,再掏出来咬一口,走一路,他吃一路。到了学校,上课时,他趁老师返身在黑板上写字,他掏出锅盔咬一口,老师转过身了,锅盔还没嚼碎咽下去,他就憋在嘴里,嘴憋得饱的像即将拉屎的驴屁股,等老师再转身写字时,他飞快嚼几下。好多次被老师发现了,老师故意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嘴里唔哇唔哇说不清楚。老师知道是什么原因,装不知道,故意问杏娃,你嘴让驴踢了吗?他说,唔哇唔哇。老师说,就是让驴踢了啊,你怎么不小心啊?他说,唔哇唔哇。老师说,以后可要小心点啊,驴蹄子踢在嘴上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他说,唔哇唔哇。老师和绝大多数学生是一样的,肚子老是饿的。老师这样一说,大家开怀大笑一阵儿。唉,奶奶的,你可别不相信,肚子竟然好受些了。把饱肚子人拾掇一顿,也止饿的呀。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我们期待着每节课杏娃都偷吃锅盔,都被老师发现,都被老师不酸不咸地数落,我们的欢乐有了,饥饿感也可减缓一些。他是我们这一群人中的另类,是我们永远的死敌,谁见了他,哪怕他向你投来的是笑脸,哪怕他把手中正吃的猪灌肠慷慨地分了你一截,哪怕他愿意同你一道玩他的猪尿脖,你第一个念头,仍然是想捶他一顿,给他的嘴里塞满地上的脏土。只是他比我们都高出一头,宽了半截,我们谁也打不过他。这次,让我与哈娃给暴捶了一顿,那可不是一般的事件,它让我和哈娃立即成了伙伴们崇拜的英雄。在任何场合,大家见了我们,都要问我们是如何打杏娃的。我们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说给他们。问的人不厌其烦,答的人当然不厌其烦。我们的事迹说得多了,听的人比我们都熟悉了,有些细节我们说着说着说漏了,立即有人会做补充的,但,他们还要问,还要我们讲。我们都愿意讲。那一阵,我不感到烦,哈娃好像也没有显出烦的神态。
海豁豁只给别人杀猪,从不给自家杀猪,他家从不杀猪,他家用不着杀猪,他家不杀猪却有吃不完的猪肉。这世道,日他妈,干什么最好,杀猪最好,什么人最吃香,屠夫最吃香。这次,海豁豁需要亲手给自家杀头猪了,这也合乎情理。泥瓦匠住草房,卖盐的喝淡汤,当奶妈的卖儿郎,这样的、吃人的、万恶的旧社会早被砸烂了,在我们新社会里,难道要让杀猪的不用杀自家的猪永远有猪肉吃?海豁豁要给他的父母迁坟。一九五九年,海绺绺两口子双双饿死在逃荒路上,临死前,把最后半块干粮塞在了他们唯一的儿子海豁豁手里。海绺绺用最后的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娃,哪怕吃屎都得活下去,咱家的根不能断!海豁豁记住了,至于他吃屎没有,没人知道,他活下来了。他逃到关中,给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为儿,老人是一位手艺高超的杀猪匠,把全部本事传给了他。在学杀猪本事期间,海豁豁和一个逃荒女子暗中好上了。他给那女子吃了一块馒头,带她到麦秸垛下,扒下裤子就上去了。3卩女子饿极了,只顾往嘴里塞馒头,身下的事情早已顾不得了。海豁豁第一次做这种事,觉得不错,他还想继续做下去,便对那女孩说,馒头好吃不好吃,肚子有了食物,那女孩精神头足了,把头一连点了十几下,海豁豁说,还想不想吃,那女孩眼里放出狼一样的光,又使劲点了十几下头。海豁豁举头做痛苦抉择状,好半天后,勉为其难地说,看你可怜,我这人啥都好,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见不得可怜人。这样吧,你就住在这里,我每天给你拿馒头吃。女子迫不及待答应了。他动手给麦结操撕开一个能藏住人的洞,让女子住进去。麦秸垛离家不远,吃饭时,海豁豁借口到打麦场去吃,说是叫花子太多,防备他们糟蹋庄稼,烧了麦秸垛。老两口听了喜不自胜,说这娃是个会过光景的人呢。关中吃饭都是用大老碗的,与小点的洗脸盆差不多大小,他盛满一碗,来与那女子分吃了,回去再盛。正是能吃的年龄,老人家也不缺粮,没有引起怀疑。吃完饭,一手撂碗,一手扒那女子的裤子。那女子也不拒绝,有饭吃,比啥都好。混了三个月,那女子整天呕吐不休。他心想,没饭吃他还有办法,生病了,咋办嘛,撂下不管吧,又撂不下皮肉上的欢乐。正在琢磨主意,那女子说,她这是有了。海豁豁一听大惊,继而大喜。他爹临死安顿他,不能让海家绝后,这不正好嘛,原来如此容易。他心里有了主意,一天深夜,他从家里偷出一袋面粉和十块钱,从麦秸垛洞房拽出那女子,瞄准北方,一路讨要,偷跑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