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正天深知这不是他的多心瞎猜,有钱人毛病是多点,心病是多点,富忧愁,穷欢乐嘛,可他不是这样的人,在人们对他的点头哈腰中,他分明看见了那种前弓后箭一招制敌的架势,在人们巴结的笑脸上,他分明感觉到了那掩饰不住的杀机,在一声声谦卑温暖的问候声中,他分明听见的是恶毒无比的咒语。这人啊,就是这么个东西,众生好度人难度,看透世情冷透心,识破人心惊破胆呐。没办法,一点办法没有,人的一辈子,就是一个个没办法。没办法,明知人情薄如纸,还得时时把人情搁在心上,明知人心如刀,还得掏出心窝往上靠,明知人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人前人话鬼前鬼话阴阳面前说梦话,还得做出洗耳恭听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茅塞顿开的样子。没办法,天上鬼捣鬼,地上人弄人,整个一个没办法。没钱人,被人看不起,得豁出命来有钱,有钱了,又让人嫉妒,让人恨,坐不安席,睡不安枕,浑身上下生满眼睛,得提防穷人。视穷人若无睹,生死由他吧,说你为富不仁,挣的是人钱,生的是兽心,担待一点穷人吧,又说你有了几个铜板,在穷人面前耍阔,伤了人家的自尊。总之,不是球长,就是毛短,怎么做都不合适,真他娘的里外不是人。球!要吃牛肉牛滚沟,该咋弄就咋弄,快活一天是一天,今晚这一场大弄,就是快意恩仇,就是我行我素,本来官府厉行青白弓,是偏刃斧子斫穷人的,我马家空手套白狼,一点事不用费,便红利滚滚,挡都挡不住,可我偏要挑头闹事,为穷人出头露面。这不,坐在人用肩膀抬起的轿子里,哪有直接坐在人的肩膀上荣耀。坐在轿子里,用轿帘遮住身体脸面,只能让人怕,坐在人的肩膀上,却让人敬。
脚户们抬着马正天吆喝喧天,在西峰城转了一个来回,到了马家门前,在众人的扶持下,马正天两脚刚落地,早已等候的海树理带领丫环伙计便快步迎了上来,海树理说老爷回来啦,夫人等急了。马正天眼一瞪说等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娃,怕跑丢了?脚户们正闹得兴奋,一听马正天的口风,呼啦,又重新涌上来,两个膀大腰圆的脚户抢先抬起马正天,长喝一嗓子马老爷起驾!众人齐齐呐喊一声马老爷起驾!闹哄哄又走了。看得海树理和一应下人目瞪口呆。老爷平时做事就显出乖张来,今晚简直着了魔了。
海树理急忙奔回去,把情况给夫人马王氏说了。马王氏是个地道的家庭妇女?只知一个一个养儿育女,生了一大堆,内外事务从不过问,哪有什么主见,听了这话,只知一把把抹眼泪甩鼻涕,眉眼清爽些了,才怯生生地说海先生,你看事情要紧不?海树理说:回夫人,说要紧,也不要紧,只是正月十五图个热闹,说不要紧,却也要紧,刚与知府闹了些不愉快,一大帮人,再在街上大呼二喝,只怕被官府误解是聚众闹事啥的,就不好了。马王氏听了这话,吓得身子一挫,差点从炕头跌下来,要不是丫环六两眼疾手快,还真跌下来了。马王氏终于稳住神了,她边抽泣边说海先生,你看有啥好办法能劝回老爷,赶紧想办法吧。海树理说咱们老爷的脾性夫人是知道的,奴才这就去劝一劝,谅无大事,夫人千万不要忧心”
海树理并没有去劝马正天,他只是这么一说,为了安慰马王氏,也表示自己对主子的忠心。当然,他也没有回家去,他依然带领一帮子丫环下人伫立在大门外。今年的元宵节有点怪,与往年一样也是张灯结彩的,可满大街看出去黑黢黢的,偶尔有谁家大门上挂的灯笼看上去是正常的红色,倒显得别扭,突兀,鬼灯似的,令人心里直发毛。现在,早过了挂灯时间,满街突然亮了,红灯笼一排排延伸开去,黑黢黢的屋舍,红灯闪烁的灯笼,还有一串串彩带,赤橙黄绿青蓝紫,在摇曳的红光中,在漫天清冷的银白下,光怪陆离,有些节日的热闹,更多的却是梦境里的玄虚。天很冷,扫地风一阵紧似一阵,灯笼晃荡起来,彩带飘浮起来,各式纸活儿迎风哗哗,整个街面屋舍都显得躁动不安。丫环们体弱,穿了很厚的衣服,仍然冻得瑟瑟发抖,老爷没回来,海树理没发话,又不敢私自溜回去。马王氏实在不放心,便把身边的体己人六两支出来了,安顿说,要是见了老爷好说歹说生拉活扯都要弄回屋里来,说啥也不能让他在外面混闹了。六两不敢不答应,出了夫人的房门,她的嘴便撅起了,撅得老高。撅嘴是孩子的习性,表示不满,还有撒娇的成分。大人看见小孩撅嘴,便会说嘴撅得旨拴三头毛驴!六两当下的嘴就是可以拴住三头毛驴的那种嘴。她此时的撅嘴有不满的成分,也有撒娇的意思。可老爷在外面,夫人在房里,丫环姐妹大都在外街上,她的嘴撅得再高,也没人看见呀。她的嘴还在自顾自撅着。她是夫人身边的人,全家老爷最大,夫人老二,少爷小姐下来,奴才里面目前她算是最有头脸的。
就在上个月,夜里掌灯时分,马王氏监督下人熬了一碗参汤,这本来是她自己用的,马正天从来不用这些东西,她却让她给老爷端去。马正天刚在后院练功回来,独自在房间用冷水擦身。在有钱人里面,他算是个怪人,平时不让人服侍他,隔三差五在夫人房里睡一回,睡到半夜,又要回到自己房里来。六两一手端碗,一手推开门,低头进去,一抬头,却见马正天站在地上,光溜溜的,两腿间还夹缠着一个肉橛,直挺挺的,相当可怖。六两刚满十六岁,常年与马王氏形影不离,晚上睡觉都在一个房间,只有老爷来了,夫人才让她到隔壁的屋子去睡,哪见过光身子男人,当场吓得身子一抖,手一抖,碗差点跌落在地,一串参汤都溢到地上了,幸亏她反应还算敏捷,损失不多。这已经把她的脸都吓白了,稍一定神,脸又红了,红得像涂了牛血。马正天停了擦洗,回头说哦,是六两呀,你不去伺候夫人,跑这干啥?脸色平静,语气也很温和,没有责备的意思。六两心里稍踏实了些,低头说:回老爷,夫人熬了碗参汤,让奴才端来伺候老爷喝了,说是补补身子。马正天笑道这个老不死的,还学会了成精作怪,老爷这身子,还用得着补吗。一边说,一边抡抡膀子,甩甩腰,看起来,身子果然像年轻人那样紧凑。在做这些动作时,他下身件在六两看来是多余的东西,也随身舞动,在她眼里,显得呼呼生风。她的眼睛是极力要避开眼前3卩个光身子的,目光却不听使唤,专门往那儿瞅。马正天在外面女人很多,良家妇女,窑子娼妇,走到哪儿都不闲着。对此,他也不大忌讳,也不怎么避人眼目,可他却从来没有把目光投在自家下人那里,到底出自何种用心,他也从来没想过这事。他一眼瞥见六两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低头一看,自家那件蠢物,犹如饿狗见了羊骨头,铁链子都拴它不住了。他的心里猛地一动。擦完身,他本来要到马王氏那里厮混一回的,真是瞌睡了遇枕头,他第一次发现六两长大了,似乎一眨眼间长大的,专门为他长大的。他很清楚地记得,这丫头是八岁那年进家的,她爹妈从河南逃荒来,领着她和她两个弟弟,在西峰街上,给她头上插了一根麦草秆儿,标价十个铜板要卖她,声言无论谁家,买去当丫头也行,当童养媳也行,将来当窑姐也行,只求眼下讨一个活路。围观的人很多,一连三天,却没人肯买。大户人家嫌太小,做不了什么事儿,门头低的,还是嫌太小,要养活几年,才可给娃当媳妇,不合算,西峰最大的班子店快活林倒是收养了一些小姑娘,老鸨娘蛮轱辘扭着肥腰,哼哼唧唧去了,站到远处瞄了瞄,又贴近了,眯缝着两眼,转着圈儿,周身瞄了一遍,然后,伸出戴满金戒指的右手,在六两周身上下捏了捏,六两爹妈眼看来了真主顾,满眼放光,殷勤地跟前跟后,蛮轱辘却撇撇嘴,哼哼唧唧扭身要走。六两爹急了,一个健步,挡住蛮轱辘去路,恳切地说掌柜的,行行好,多发慈悲心,好歹收下,给一条生路吧。蛮轱辘撇撇嘴说,你以为我是开慈善堂的,那是火坑,火烧不旺,能让人甘心情愿把银子往火坑里扔吗?她见六两爹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格外开恩似的撂了一句:你家姑娘肉色太暗了,在我那儿没前途,我可不愿把银子往沟里扔。说完,摆摆扭扭哼哼唧唧走了。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主顾,六两爹娘彻底灰了心,打算把六两白送给谁家,好歹把命吊住就行。这时,乏驴来了,他说我给你家姑娘找一条活路吧。说完,他扭头就走。六两爹妈也顾不得是福是祸了,拽起三个孩子跟脚去了。到了马家门前,他见是龚七当差,知道这人脑子够数儿,不好糊弄的,便对他故意视而不见,径自朝里面高喊快给马老爷传话,乏驴有要事求见!龚七见了这位混世魔王,哪敢怠慢,只好迎上前去,拱手道大侠光临,若不嫌在下过分肮脏,请指教。乏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见人家客气,倒不好意思了,又不愿认栽,便说我与老爷的事情,跟你们说不清楚,快快通报是正经。龚七也不想多纠缠,一溜烟传话进去。马正天正好在家,很快出来了。乏驴迎上前,拱手大声道打扰马老爷清修,万勿见责!马正天拱手还礼毕,笑着说大侠光降敝府,有失远迎,恭听教诲。乏驴一把将六两扯到面前,拱手道这是在下夕卜甥女,想在贵府谋一条活路,幸勿见拒!马正天知道他胡说,哈哈一笑说既是大侠至亲,不必客气了,只怕寒门柴户,辱没了令甥。乏驴说好说,好说,五两碎银足矣。马正天右手往后一招,海树理摸出两颗银锭,双手捧给乏驴,说这是六两,请大侠收好。乏驴大声说五两就五两,在下从不占人便宜!马正天笑道大侠不必客气,今天忙乱些,不能请大侠喝酒,这一两碎银,权当酒资吧。乏驴说,也好,顺手把银子全给了六两爹娘,拱手高声道谢过老爷,告辞!转身大踏步而去。不送!马正天也高喊一声,一手拽起六两,转身要走。六两爹扑通跪下,双手捧着银子说落难人不敢欺哄老爷,女不值这么多,给她一条生路,赏十个铜板做我一家人盘费,就谢天谢地了。马正天说你拿着吧,路上用钱的地方多。我也知道,你不是乏驴的亲戚,你放心走,没人会找你麻烦。六两爹娘喜出望外,连磕三个响头,六两妈一个前扑,抱住六两,哭着说女儿啊,不是爹娘心狠,你遇上贵人了,从今后,你要尽心服侍老爷夫人,你这条小命可是老爷给你的,你记住妈说的话了吗?六两面无表情,冷声说记住了,你们不用管我了。说完,主动拽住马正天的手,便往大门里面走。马正天心下大奇,乏驴领着人来这里时,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看到这种场面,也都啧啧称奇,好事的人都说,别小看了这个小叫花子黄毛丫头片子,指不定日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的。
六两没有做出来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这个人精荟萃的大院里,是很不容易显山露水的。马正天领回六两,顺手撂给马王氏,笑说,给你买了一个丫头。马王氏说,这么大一点娃儿,能干个啥子?马正天一瞪眼说,不能长大吗?说完就走。六两却上前扯住他的衣襟朗声说,老爷,我还没名字呢。马正天觉得好奇,逗她说,你爹妈没给你起名字吗,六两说,起了,可那是在旧家,到新家就应该有新名字。马正天觉着好玩,不觉童心大起,说你是我用六两银子买来的,就叫六两好不好,六两脆生生地说好,谢老爷赏了奴才好名字。天,六两!马王氏惊叫一声,差点晕了过去。那几年,到处闹灾荒,像这么大啥事都干不了的女娃,花几个铜板买来,都算是发善心了,一分不花,肯收留,给个吃饭活命的机会,也算是好人家。马正天回头斥道,你让蝎子蜇了,还是让狗咬了?马王氏噙着眼泪说,六两,六两,咱家的钱是泥片子吗?马正天说,要是泥片子就好了,咱家的钱就多得要扔着玩哩。说完,得意洋洋走了,把马王氏气得,一双小脚在地上的的嘟嘟,倒腾了好大工夫。她把六两扳过来看一遍,扳过去看一遍,怎么也看不出她哪里值六两银子。她又不敢去向马正天讨教,只好问六两你给我说,你哪里值六两?六两说回夫人,我哪里都不值六两。马王氏说不值六两,为什么让我家花了六两银子?六两说:回夫人,我虽然不值六两,可咱家值六两呀。要是老爷太太花了几个铜板,或是一文不花,领回一个丫头,还不把人笑死。马王氏举头一想,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便不再说话,把这个小不点扔给大些的丫环,让她们照顾吃喝起居,指导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终究是心疼钱,马王氏随时在关注着六两,过了两年,发现这丫头人虽小,却懂眼色,手脚又麻利,便收到自己身边,现在,还有点离不得了。
马正天不发话’六两不敢擅自离开’红着脸’极力要把头低下去的,却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把头抬起来,一眼,一眼,又一眼,目光直往看不得的地方看。马正天便故意不说让她下去的话,自顾自在身上擦呀擦。擦了一会,他说,六两,你过来。六两往前走一步,低头说请老爷吩咐。马正天说你会擦背吗?六两说回老爷,奴才会的,奴才经常给夫人擦背的。马正天说你愿意给老爷擦背吗?六两说:回老爷,老爷叫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哪有奴才愿不愿的道理。马正天说六两此言差矣,差矣,老爷从不让任何人做他不愿做的事。你到底愿不愿意,不愿意就说不愿意,老爷不会怪你的。六两说回老爷,奴才愿意。不过,老爷先把参汤喝了吧,一会凉了。马正天说好的,一手接过碗,仰脖而尽。六两接过手巾,只擦了几下,马正天一个转身,双手将六两抱起来扔在了炕上。他动手扒六两衣服时,她只推拒了一下,便紧闭两眼,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感到一根擀面杖似的物件强劲地刺人下身,她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却没有叫喊。
事情了结后,马正天大叫一声受活!伸一个懒腰,上床钻进了被窝,六两两眼噙泪,默默穿上衣服,站在床下,低头无语。马正天说:
“你咋还不走,是不是还想来一次?”
六两说回老爷,老爷没发话,奴才不敢走。”
“哦,是这样。也就是说,老爷一晚上不发话,你就会在这里过夜?”
“老爷说的是。”
“那好啊,你上来吧。”
“回老爷,奴才回去禀告了夫人,再来伺候老爷。”
“为啥,去告老爷的状吗?”
“回老爷,奴才不敢。夫人身边没人伺候,奴才得去安顿好了。”
“哦,那你去伺候夫人吧。以后,我叫你你再来伺候老爷吧。”
“是,奴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