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一回,以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其实,马正天说怕六两到夫人那告状,那是逗六两玩的,马王氏在性事上很淡的,马正天却像天天都在发情似的,让她不堪忍受。自从嫁到马家后,她的肚皮很少有空的时候,不断地怀呀,生呀,屎呀,尿呀,奶呀,虽有丫环帮衬,丫环却代替不了当妈的,于此,她从不管他屁股下面的事,她心里倒是希望他看中了哪个丫环,好歹把心收住,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不知把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扔到野女人的裤裆了。六两离开后,马正天独自躺在床上,一心还沉浸在刚才的好感受中。好个六两,当年的六两银子没白花,蛮轱辘真是眼睛长在脚后跟了,还说人家肉色不好,狗日的,还是吃皮肉饭的,眼里整个没水嘛,要是让你老婊子看一眼六两的肉色,你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马正天当下感慨万千,这女人啊,有些女人的好处全长在脸上,除了一张脸,一无可取,有些女人却把好东西藏在衣服下,脸上不难看,也没多少动人之处,可脱了衣服就不一样了,那叫个好啊。六两就是这样的女人,脸不招摇,体不妖冶,犹如美景藏于深山,美玉结胎璞中,等到去了外包装,打眼一了,肌肤胜雪,白光莹莹里又有粉红之色氤氲,宛然午后斜阳涂抹于新鲜的雪地上,搭手一抚,又是别有洞天,滑如凝脂,痒酥之感由手梢轰然传于五脏六腑,令人为之血如潮涌,呼吸吐纳间,一团团若有若无的菊香如遇微风,从六两的身上习习散发出来,交合之际,又是一番光景,令人要死,死得像英雄好汉,烈烈轰轰,慷慨悲歌,令人要活,活得像神仙,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有时,甚至会幻想像牲口那样活着,赤身露体,带上六两,在阳光灿烂的田野,在人头攒动的闹市,两人旁若无人做出几场,在沸反盈天的叫喊声中,向人世间尽情展示自己的快活。
畅想了片刻,马正天全身膨胀,后悔放六两走了。继而又颇感惶恐,想自己狂嫖多少年,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肥的,瘦的,高的,矮的,白的,黑的,土的,洋的,少艾羞涩的,成熟浪荡的,羁旅西北的江南丽人,坐地收银的客商内眷,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分花拂柳的小家碧玉,广阔天地里摔打的村姑,街头卖笑的烟花,还有年前刚会过几次让人畏之如母老虎的洋窑姐儿,有的是主动投怀送抱,有的是费了一番勾引之功,有的乍然邂逅,淫欲油然而生,一拍即合,有的春月秋云,形同陌路,一朝蓦然回首,既是旧雨,也是新朋,便有了相见恨晚的风卷残云。究竟有过多少女人,马正天一时想不起来,只觉她们一个个从面前鱼贯而过,个个面貌模糊,体态朦胧,似曾相识,又颇感陌生,记忆最深刻新鲜的竟是余香仍在绕梁的六两。咳呀呀,驴日的我马正天,简直是一头舌吃草的驴子嘛,多年来,吃南吃北,吃东吃西,吃肥吃瘦,吃香吃辣,吃高吃低,吃土吃洋,只道拾到篮中就是菜,吃进嘴里就是饭’到头来,却是一肚子的粗茶淡饭’生虫子的生虫子’霉变腐烂的霉变腐烂’真是一头馋驴蠢驴’只顾抢吃别的驴槽里的干草莠草’却把自己槽里的鲜草嫩草差点放蔫了枯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天可怜见7今晚让我遭遇六两’实在是英雄多壮志,日月换新天啊。
从马正天房里出来后,经冷风一吹,六两立即感到了刚才事情的严重性。毫无思想准备,又初经人事的六两,突然遭到马正天暴风雨般的鼓捣,全身犹如被粉碎了一般,四肢酸麻,不听使唤,双手端着一只小小的空银碗,几次险些掉落在地,她自小家穷,从记事起,就随爹娘流落江湖,没缠过脚,又常年奔波,练就了一副大脚板,可现在这么牙长一截路,竟走的她趑趑趄趄,两条大腿根儿如铅铸就,沉重而迟滞,下身那一块儿,更感觉像是凭空多了一件僵硬的物件,她努力要把两腿并拢,中间无形的阻隔却使两腿咫尺天涯。她感到脸一会儿如火烫,一会儿又如冰敷。她知道她从外形到内心都发生了突然的变化,只要眼睛不瞎,谁都看得出的。虽是老爷所为,做下人的无法抗拒,但她知道这事儿夫人一定是不答应的,而罪过不可能由老爷承担。害怕,内疚,惭愧,惶恐,身体的不适,内心的震荡,一时全数涌上。她不想很快回到夫人身边,能多躲一会是一会,万一暴露,该咋着就咋着,八年前,都是山穷水尽的人了,多亏人家马家给了一口饭吃,又多亏夫人J巴自己当人,抬举的在别的下人面前格外有头脸。够了,人要知足,当年幸而不死,被爹娘卖进班子店里,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是人不是人的男人的糟践,和老爷这一场,她虽不大愿意,可老爷是什么人,方圆百里最能干的男人,把身子献给他,一者算是报恩,再说,也不枉了做女人一场,从今往后,要是夫人不容,老爷不喜,或者一死了之,或者被卖进班子店里,面对多少男人都无所谓,眼睛一闭,权当臭狗爬在自己身上。如此一想,六两不觉心里豁亮。好在离夫人房里还有几十步路,中间还隔着一片小花园,冬天花谢了,草枯了,亭台楼阁倒也清静,不如在这里躲他一躲,把心气调整平顺了,再去见夫人,瞒得一日是一日,不到最后时刻不说到头的话。
六两坐在亭子玉石礅上,据说这只石礅采自千里之外贺兰山大峡谷,脚户牛不从去塞上担盐,在路上一户人家大门外发现了这只石礅,他一看是好东西,把盐担撂了,花了一两用来贩盐的本银买来,又向同伴借了三个铜板,买来一辆独轮车,三个人一同动手抬上车,他独自推着,一路翻山越岭,跨河过涧回来了。当时,别说掏钱买,白送,同伴都骂他脑子出问题了,还花了一两银子,大家恼了,愤怒了,劝说不下,都不搭理他。从六百里路上弄回来,牛不从累得失了人形,纽纽见他没去运盐,把本钱盐担丢了,弄回来一块破石头,把人又累得半死不活,放声大哭一场,拿起一根绳子就要上吊,牛不从挣扎着爬起来,冲上去甩给她两个耳光,一手提绳子,一手拽住纽纽头发,扯到街上一棵大树下,把绳套绾好,喝令她上吊。她却不愿上了,牛不从在纽纽屁股上狠端几脚,转身回家呼呼大睡了。街上围观的人,终于从纽纽那里得到了实情,纷纷涌来观看,一片声都笑牛不从确实是个二杆子货,放着生意不做,从千里路上弄回他先人这么一个孽障,给先人刻墓碑嘛,石头是圆的,做顶门杠倒结实,八个嫖客也推不开门,可他那个丑老婆,哪个没出息的嫖客肯出这闲力呀。来一拨人,闹闹嚷嚷的,撂一堆混账话,嬉闹着走了,又来一拨人,再撂一堆更不人耳的话走了。牛不从躺在床上装睡,听了这些话,在心里骂:狗眼看天哪知道星星是稀了还是稠了?马正天风闻这件事,觉得蹊装作来看牛不从身子缓得怎样了,一进门,还没走到石头跟前,眼里放出的光便照亮了牛家破旧的院落。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与牛不从寒暄毕,他直奔主题,开口便问牛兄,你这石头是留着自己耍,还是卖?留给自己耍,咱话都不用说了,要卖,开个价。正在给马正天沏茶的纽纽接口说,马爷你要买吗?街上的那些闲人说了,这块破石头要是做顶门杠,八个嫖客都进不来,可我长得太丑,大门敞开,嫖客都不会上门的。老爷家亮豁女人多,弄一个得力的顶门石头倒是正经。牛不从厉声呵斥,纽纽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牛不从心想这下日塌了,马正天一生气,转身走了,真的得拿石头顶自家门了。他在心里对纽纽发?艮道这桩生意要是黄了,我要用这块石头堵上你的臭屄哩!马正天耐心听完纽纽的絮叨,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手指着纽纽,上气不接下气,对牛不从说兄弟久闻嫂夫人说话有意思,果然有意思得很哩。那好吧,就照嫂夫人说的,我弄回去顶门防嫖客了。牛兄不会舍不得吧?牛不从苦笑道马老爷说笑哩,你看我这球光景,耍猴都要把猴饿死的,还耍得起石头?老爷要是不嫌弃,随便赏我几个脚钱辛苦钱,拿去耍吧。马正天说,咱亲兄弟明算账,你开个价吧。牛不从说不瞒老爷,我只花了一两银子的本钱,老爷要是可怜我辛苦一场,给十两银子,就算是照顾我了。马正天说,咱乡里乡亲的,我也不刻薄你,人嘴前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对家有闲钱的人,玉就是宝贝,对没吃没喝的人,再好的玉也是一无用处的石头。这样吧,你要十两,我还你百两,咱俩生意也有,情分也有,如何?牛不从当下从床上一跃而起,眼见得面色红润了。牛不从家没有客厅,沏了茶的纽纽只是躲进了里间屋,外间屋说什么话都是听得见的,她大叫一声蹦了出来,嚷道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日塌了,日塌了,天下人一满日塌了,我只道我家男人脑子日塌了,马老爷的脑子简直日塌的一滴水水儿都不剩嘛,一百两银子买顶门石哩,嫖客都顾不得嫖风了,干脆把石头偷了去是正经!马正天呵呵笑着,有贵客在,牛不从不好拾掇纽纽,只好一手捏住她的嘴角,一膝将她顶进了里间屋。据说,马正天派人一手钱一手货交割明白后,牛不从忍了半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抓过纽纽,屁股朝天扔在地上,抬起脚就要往下踏,纽纽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强自把脸转过来,一脸迷茫,一脸真诚,她对牛不从说娃他爹,咱家也有银子了,我想给你讨个小老婆回来,马正天是男人,整天五花六花的,你难道不是男人,你比他就是少了几个银子嘛,你看把你可怜成驴了,腰累断了,回到家,碰上的又是我这个嫖客都不待见的丑女人,我心疼你,自己又没有办法变得亮豁一些。牛不从抬起的脚在空里悬着,听完纽纽的话,他收了脚,一把拽起纽纽。纽纽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嘛,你不说话,嘴难道让驴踢了?
纽纽的憨厚相,让马正天开心了好长时间,牛不从自此也被他另眼相看,很快成为马家的固定供盐脚户,并且成为脚户头。
六两屁股一搭上石礅,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她知道石礅有多冰凉,心里是有准备的,还是被狠狠冰了一下。她将屁股虚提,轻轻落下去,一股凉意直冲心肺。她嘘了口气,刚才心里的燥热烦乱立即消散了。此时,她身体内外的感觉才显得真切了,不舒服是真切的,舒服也是真切的。她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幕,身体的各个部位莫名的舒服,又莫名的不舒服,舒服的地方让她舒服的天旋地转,不舒服的地方,仍然让她不舒服的天旋地转。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她不明白,这种事怎么会是这样,先前让她偶尔懵懂想起便脸红心跳万分恐惧的事情原来竟是这样。她突然想起先前那些进内宅干杂活的伙计瞅主人不在跟前对着她挤眉弄眼轻声唱一些不三不四的歌儿她不懂他们究竟唱的什么,从他们坏兮兮的眼神中,她判断绝非什么好歌。她一直记着他们唱的其中一段,什么:高粱秆秆儿高,女儿脚脚儿小,三跑两跑给跌倒了。当兵的,不是个好东西,腰里掏出个怪东西,好像那茄子没把把儿,好像那黄鼠没爪爪儿,你说是个啥,我的妈妈呀。一阵阵儿疼,一阵阵儿麻,一阵阵儿好像那蜜蜂扎,我的妈妈呀。想起刚才的所见,和当下的所感,这些龟孙子,原来唱的是这呀。可见,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说了这句话,六两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失口了,男人坏是坏,坏处占多,也不全坏,剩下那一点好处在哪,她却一时说不上来。
心绪终于平稳了,身子那种难受的、异样的感觉消失得差不多了,抬头看天,一勾弯月高挂空中,天地暧昧,一眼模糊,她想该去夫人那了。六两双手抱着银碗,先去了灶间,搁了碗,才像平常那样进了夫人房间。马王氏端坐炕头,天冷了,炉火正旺,她却还是老习惯,给腰里围了一圈被褥,手里不紧不慢在纳鞋底。六两看见炕桌上茶碗空了,忙去添茶。马王氏盯了她一眼,又把眼皮聋下,闷声问:
“到哪猴儿去了?”
“回夫人,夫人让奴才去给老爷送参汤,奴才等老爷用完了,才回来。”
“老爷把啥子用完了?”
“回夫人,老爷把参汤用完了。”
“恐怕不止用了参汤吧?一小碗参汤还能用这么长时间?”
“回夫人,老爷用完参汤后,奴才顺便把碗搁到灶间了,耽搁了一会,请夫人责罚。”
忽地一物飞来,砸在六两胸腔,她吃了一惊,顺手接住一看,是马王氏正纳的鞋底。她顺势跪下,口称:
“夫人息怒,奴才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你说说,你做错啥事了?”
“回夫人,老爷用完参汤后,奴才在后院花园坐了一会,又去灶间送碗,耽搁了伺候夫人。”
“你这奴才,背着牛头不认赃,我让你再给我撂谎!”
说着,一只以小米做芯的枕头砸在六两头上,将六两砸了一个屁股蹲儿。她不敢怠慢,不顾自身的不舒服,忙跪成原来姿势,她心知,人家啥都知道了,再隐瞒下去得吃眼前亏,便叫道:
“是老爷要的,做下人的,不敢不顺主子的意。”
“老爷要你啥了?”
六两不敢回话,低头暗暗抽泣。
“说!”马王氏一声低喝,六两吓得咯噔一下,低声说:
“身子。”
“说清楚点儿,身子地方多了,是手,是脚,还是别的?”
羞臊屈辱一时涌上六两心头,她不知道该把自家身体的那部分叫什么好,只是低头哽咽,说不出话来。房间静无声息,六两心下惊惧不安,抬头瞥一眼,见马王氏两只眼睛如两盏红灯笼,灼灼照向她。她知道今晚的事是马虎不得的大事,心一横这脸不要了!便把身子往起一提,伸出一手,指着自己那个部位说:
“回夫人,是这里。”
“还有呢?”
把最难以启齿的说了,六两倒不觉得难为情了,把前前后后,细枝末节全过程交代得略无遗漏。说这些话时,六两感到心里渐渐轻松,说完了,好似马正天从她身上溜下那一刻,顿时清爽多了。她的表达欲是逐次旺盛的,旺盛到顶点时,事情却交代完了,如同正吃得香,碗里锅里都没饭了。她瞥见马王氏脸色阴晴频繁变化,不觉心底涌上一阵莫名的快意,说完了,心里竟有些空落。
“照你这么说,倒是老爷的不是了?没听说过,母狗不翘尾巴,公狗能上了身子的。”
“回夫人,打死奴才也不敢对老爷说三道四,事情的经过确实如此。”又一只枕头砸在了六两胸腔,她觉出,这是一个用荞麦皮做芯的枕头,砸在身上竟还有些温暖,里面积聚的灰尘被激荡出来,她的鼻子有些痒痒,忍不住,打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喷嚏。马王氏没防备,被吓了一跳,她恼极而笑说:
“你这贱人劲头果然不小,打一个喷嚏的劲儿,抵得上生两个娃。”
“夫人夸奖,奴才愧不敢当!”主子说话,奴才要及时答应,沉默就是抗拒。这是家规。她知道马王氏在挖苦她,一时没有合适的话接茬,就冒了这么一句。马王氏被气得头晕目眩,厉声喝道:
“过来!”
六两心知没有好事,又不敢逃避,硬着头皮蹀躞到床前,怯生生站着。不料,马王氏的脸色却和缓了,她轻声说:
“做那事好吗?”
“回夫人,不好。”
“真的吗?”
“回夫人,是真的。”
“傻娃,好不好,都得做。身为女人,由不得自己。”马王氏长叹一声,话音里有了深长的幽怨。
哇的一声,六两哭出声来了,主子到底是主子,一句话说到她心坎了。她立即警觉了,受了主子一点责罚就哭,这哪是做奴才的道理,这分明是抗议嘛。她强收住声,收回喷薄而出的眼泪。马王氏的声调更亲切了,她说:
“老爷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