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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六两心里有了警惕,不知马王氏到底要做什么,又不能不回答,便字斟句酌道:

“回夫人,奴才不懂得老爷的心思,奴才只是觉得老爷没生奴才的气。”

“你们做完事后,老爷还做什么了,说什么了?”

“老爷伸了一个懒腰,就钻被窝了。哦,老爷还说了一句话,奴才不懂得音田”

“啥话?说说。

“回夫人,老爷说受活。”

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马王氏的笑声像是开心,又像是深夜猫头鹰的怪叫,六两稍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马王氏冷笑道,难得你不懂得,很快你就懂得的。做这事,就像抽大烟,只要尝着味道,再也收煞不住了,唉,人呀你没听人说吗,屄,屄,惹是非球,球,闯祸头,男人为了那么一件烂东西,把家产荡尽,把脸丢光,把江山丢了,把命送了,刀山火海的,比干啥劲头都大,男人做这没名堂事,总得有女人帮忙不是,这女人也闲不住了,好好的良家女子,手一松,裙子就掉脚跟了,你看看街上班子店里那些女人,没有天生就愿意让千人踏万人跨的女人,如今倒好,男人不上门了,她们站在大街上,还招呼人家拉扯人家呢。六两不知该说什么,在那静静听着,心里却局促不安。马王氏叹息感慨够了,一手将六两扯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做女人的啊,难活。最要紧的是第一次,第一次把身子给了谁,一生一世都是谁的。再换了别人,一钱不值了。你看看那些大闺女,没过门前,婆家多看得起,洞房花烛过了,眼睛一睁,你就是旧货了,几个娃生出来,你就是烂抹布了,想咋摆置你都行。你没听人说嘛,闺女的奶奶是金奶奶,婆娘的奶奶是猪奶奶,你看那些大闺女把自己的身子护得多紧,别说看别的了,大户人家的大闺女,别人连人家的头脸都见不着,到怀里抱上孩子后你再看,孩子只要一哭闹,管有人没人,解开怀,揪出奶奶就给娃喂奶,咋哩,娃值钱,自个算啥。

马王氏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六两听了,对她的话忽而明白,忽而糊涂,但有一点,她心里是清楚的,自己今晚犯了这么大的错儿,要是搁在狠心的女主子那里,不用多说话,喊几个奴才来,一顿乱棒打死了,扔出去喂狗喂狼也行,随便挖个坑埋了也行,这事多去了,什么叫王法,王法是有钱人胸前的护身符,是穷人头上的催命符,她跟着爹娘流浪那几年,小小年纪早看得透亮了。夫人肯和她多说话,越说越体己,到底啥意思,她不甚明白,但她明白,只要人家肯跟自个说话,事情正在向好的方向转化。马王氏只顾说话,她只顾点头,不料,马王氏突然来了一句:

“我说的话你明白嘛?”

六两没留意,急忙点点头,一想不对,又急忙摇摇头说:

“回夫人,夫人说话高深,奴才愚钝,道理在心中是明白的,可要换成奴才的嘴,却说不出来。”

“心里明白就好。”马王氏轻叹一声,又相当关切地问:“老爷说没说过,今后要如何待你?”

六两想了一想,马正天说过的哪句话可以对得上夫人的问话呢。噢,是了。她说:

“回夫人,老爷说’以后他叫我,我再去伺候他。”

听了这话,当晚马王氏再没说什么,六两仍像以前那样,在大床边支一张小床,两人熄灯睡了。第二天午饭后,马王氏亲自领着六两上街,给她买回许多衣料,还有首饰头面日用体己物,又亲自动手裁布缝衣,又亲自给六两装扮,六两为之焕然一新。她将六两拉到面前细细端详半天,忽然说:

“难怪把人家受活的。”

为了不让六两在下人面前过分难以做人,马王氏也给别的丫环赏了衣服和别的小玩意,大家都很高兴。

这一个月,六两在马正天房里歇了六回,有时在晚上,有一次还是在白天。她正在院里忙活,马王氏还在跟前,马正天离老远喊她,她回头看了一眼,马王氏没说话,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她就去了。一进门,马正天顺手将门掩上,一把将她掀上炕,就动手扒衣服。男女间有了肌肤之亲后,等级阶层造成的距离会相应缩短的,六两急忙抱住胸怀说,老爷,不要,大白天的,让人看见了,怪羞人的。马正天笑道,你要是不乖乖的,我把你抱到院里,看你羞不羞?六两说,老爷吓我哩,我怕羞,老爷你不怕羞吗。马正天说,让你看看我怕羞不,说着,真的双手一夹轻轻抱起来,一手托住,一手扒衣服,朝门外走去。六两吓坏了,叫道老爷饶命,我听话就是。马正天嘿嘿笑着,把六两放回炕上,浪笑道,你不是怕羞吗,还怕不怕?六两说还怕。在外面怕,在房里不怕了。马正天说,不怕就好,顺势往床上一倒说,不怕,就自己动手脱衣服,事情都做反了,哪有老爷给丫头脱衣服的。六两无奈,只好自己脱光了,马正天说,老爷的衣服谁脱?六两又动手把马正天扒光了。完事后,马正天说,好不好,六两不说好坏,只哧哧笑。马正天一口吞住她的一只奶奶,作势要咬,六两忙说好。马正天又问哪里好,六两又哧哧笑,不说话,马正天故伎重演,六两忙说哪里都好。马正天又问怎么个好法,六两知道不回答是不行的,又找不到确切的话表达,想了一想说,就像坐船在浪尖上飘那样。马正天说,你倒说的巧妙,你坐过船吗,六两说,我从小就在船上。

六两和老爷的事全家主仆很快便风闻了,开始大家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过了几天,也都正常了,除了老爷和夫人外,别人对六两已经另眼相看了,做不做活路,做的好坏,都没人计较了。名义上,六两还是夫人的丫环,日常跟夫人在一起,遇见老爷召唤,便大模大样兴冲冲去了。马正天是个怪人,爱和女人胡闹,却不愿与女人一被同床,在女人房里做完事情,他便回到自己房里,在自己房里做完事情,又让女人离开。有时候,他半夜来情绪了,便去马王氏房里,原来是要把六两赶到别的房中去的,现在也用不着麻烦了,三人同处一床,他想照顾马王氏情绪,马王氏却不答应,把他往六两身上推,他觉得这样挺好。一个多月了,他再没有出去跟别的女人厮混,马王氏很高兴,每天都要亲手为他熬一碗参汤。

和女人不胡闹了,又胡闹别的了,和官府作对,哪有个好?马王氏心里惊恐,六两心里也惊恐,官府的厉害,她自小已经体验够了,人家不上门找麻烦也就罢了,哪有上门去找人家麻烦的道理。六两把自己看成马家一口人了,刚有了出头的希望,老爷这么一弄,眼见得刚冒出地平线的太阳,要被乌云遮了。六两早想出去把马正天劝回来的,夫人没说话,她不敢造次,现在夫人有令,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人给扯回来,老爷听不听她的劝,正好可以检验一下她在老爷心目中的分量。在往大门外疾走的路上,六两突然想起很小时听到的一句粗话,在深宅大院多年,很少听到粗话了,此时想起来,竟倍感亲切。那句话是老鼠舔猫屄,找不自在呢。这话用在老爷身上,竟是那样的严丝合缝。放着官府的朋友不当,却要拿跟自己无关的事与人家作对,不正是这句粗话所说的吗?

看见六两出来了,海树理暗暗舒了口气,众丫环下人也看到了回去睡觉的希望,想起此时的热被窝,觉得六两是那样的温暖。六两看不见马正天那伙人的影子,却听见了他们的叫闹声。西峰城虽不算,却是方方正正的,西城门放屁,东城门听响,南城门号丧,北城门抹泪,要是绕城转一圈,可得耗费半天的工夫呢。到底是寻声追去拽回马正天,还是在这等他转回来了,再把他劝回家?这是一个问题。追上去吧,她不能确定老爷给不给她面子,那个人性任起来,是头犟驴,而且匪夷所思,就在前两天,他与她做那事时,他突发奇想,让她在他上面,她当时被惊得面如土色,这算啥事呢。她虽只经过这一个男人,可她坚信,男人一定是在上面的,换了位置,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她也是有点个性的,事有可通融不可通融之说,颠倒乾坤的事如何做得?见她再三不肯,他倒火了,耍起了老爷的威风,她是哭着就范了的。明明是自己错了,还给别人发火,老爷要是不讲道理起来,天底下就没道理可讲了。她又想,要是老爷这趟子转回来,不想再转了,那她与别人的特殊性又在哪里体现呢。踌再三,六两决定冒险一次,幼年随爹娘流浪时,她常听说书先生讲,不人虎穴,焉得虎子,那些敢于冒险的人,后来封侯的封侯,拜将的拜将,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她暗暗提足一口气,整整衣袂头脸,威严地说:

“海先生,跟我来,把老爷劝回来!”

海树理愣了片刻,一时反应不过来,几个丫环和男女下人一干家丁也愣在那里,仿佛天外之音突然传来,耳朵还不大适应。

“杵到那里干什么,难道老爷不是你们的老爷!”六两加重了语气。海树理率先反应过来,朝大家喝道:

“耳朵叫驴毛塞了,没听见六两姑娘的话吗?”

众人这才呼啦啦动了。六两是大脚板,大踏步走在前边,冷风将头发扬起来,将裙摆揭起来,大有志士赴义之慷慨。六两听海树理称她姑娘,这可是了不得的称呼,先前都是直呼其名,除了比她小的丫环称她六两姐外,像海树理这些脸面大的下人,在她们面前至少是半个主子。姑娘是多么尊贵的称呼?主子家对姨表姑表兄弟姐妹家女儿的称呼。众丫环下人听了这话,个个使劲呆了呆,这是出自海先生之口的,非同小可,脚下不由得稳重了许多。六两也在心里使劲一呆,继而兴奋莫名,一条通天大道在她眼前伸向遥远,脚步轻如乘风那卩些小脚丫环小跑着,仍然被拉下好多步。听声判位是六两的长项,她带领大家从一个4、胡同横插过去,刚好挡在马正天前面。这伙人正亢奋得恨不得上九天揽月下四海捉鳖,马正天坐在两名脚户壮汉的肩膀上,手舞足蹈,尖声号叫,后面黑压压一大群人跟着大声号叫,手舞足蹈,脚板狠敲黄土地面,风起土扬,把街道都要掀翻了。六两身子一闪挡在队伍前面,口喊老爷,盈盈一个万福。正在兴头上的马正天厉声喝问:

“你这贱人,不好好在家待着,黑天半夜抛头露面做什么?”

“老爷且息雷霆之怒。回老爷,奴才有要事禀报。”

“你把屄给我夹得紧紧的,天大的事,爷爷也不管,你给我滚回去!”

六两心有些慌,立即暗提一口气,屏住呼吸,沉着应道:

“回老爷,奴才本不敢搅了老爷雅兴’只是,只是这事比天还大。”

“讲!”

“回老爷,事关机密,请老爷移步。”

马正天从脚户的肩膀上下来了,他并未移步,怒气冲冲挺立在原地。六两硬了头皮,赶上几步,身子背对众人,挡住别人视线,与马正天当面而立,踮起脚尖,做出耳语姿势,一手却暗暗伸下去,在马正天丹田以下部位轻揣一下,羞红了脸,做出悄声说话的样子,却故意说得身边的人都可听得到:“老爷,该煎药啦。”

方才还怒气勃勃的马正天,脸上露出的喜色一闪而逝,厉声喝道:

“真是烦人,烦人!”

他回头对大伙说:

“扫弟兄们兴了。以不才浅见,大伙也热闹半夜了,请各自回府休息吧,日月长久,欢乐的光景多着呢。”

“马老爷走好!”数百人呐喊一声,轰的散了。六两挽起马正天的手,一干家丁将二人围在中心,海树理带领丫环下人紧随于后,风风火火回府了。

今夜的马正天太亢奋了,在几百人的簇拥下,闹了半晚上,不但没有把温降下来,反倒火上浇油,他都不知道该怎样闹才可把内心的火焰扑灭。恰好六两提醒了他,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妖呀,事情偏能做到人的心坎里。当夜,六两没有回马王氏屋里去,一院子的人都听见了老爷房里传出来的痒人响声,直到天色放亮,才渐渐止息了。

马正天和脚户们疯闹了半夜,西峰街上每家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也都有看热闹的人,全城唯有年如我家了无动静,大门外没有挂灯笼,没有人看热闹,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空宅,或者,宅子里的人于这一夜来临之前,突然死绝了。西峰城里最大的宅院是马家,下来是知府衙门,再下来就是年家了,别的小户谁家挂不挂灯笼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三家,有一家不挂,半条街都黑了。年家让西峰街在那个元宵之夜黑了一大片。马正天他们几次经过年家大门,故意把脚步踏得震天响,故意大声喧哗,这样大的吵闹声,就是没长手的牲口,也得想办法把耳朵捂上,可是,年家始终一点动静没有人不说话倒还罢了,鸡也不叫,狗也不咬。这倒让马正天心下有些恐慌,邱十八、牛不从,嘴上脚上闹得凶,心里却没底儿,越闹得凶,心里越没底儿。事先,邱十八和牛不从联络马正天时,马正天慷慨答应了,说了一会儿话后,马正天把过了火的烟锅在鞋帮上敲敲说:

“二位兄弟,不是我马正天担不住事,跳蚤虮子成群结队,是因为它们弱小,谁见过老虎狮子搭伙伙儿?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西峰街上耍人的就是马年两家,如今马家动起来了,年家如果不动,食盐生意照做不误,卡不死官府脖子,话再说透点,年家如果趁机抢占地盘,马家的损失倒是其次,弟兄们就得受大熬煎了。”

邱十八听了这话,当即大惊失色,偏头看了一眼牛不从,牛不从也是一脸沮丧。他们事先没有考虑这一层,只想着有马家撑腰,官府就得低头让步。马正天说这话,绝非推托之词,这人才大气粗,又天性中带有豪侠气息,为人行事好独立担当,一般是不会说小话的。他说的是实情。马年两家为了争夺食盐市场,明争暗斗上百年,才勉强划分出了势力范围,划分的结果,马家明显占据上风,而年家向来与官府靠得近一些,这也是自保之策,免得被马家吞并了,年家会不会趁马家与官府交恶之际,坐收渔人之利呢。要是这样可就糟透了,为了穷兄弟的利益,坑了马家,将陷大伙于不义,大伙所依靠的马家这棵大树倒了,所有的脚户都将完全受制于官府和年家,市场被彻底垄断了,大伙的活路也就断了。可是,凭感觉,年家不会以损害自己的利益为前提,替大伙冒风险的。说良心话,给谁谁都会跟着官府走的,做生意嘛,从来都是将本求利,官府的政策向自己倾斜,这是烧高香都求不来的好事,哪有见利不求,还冒着杀头风险与官府对着干的道理呢。这种傻事,天底下,也恐怕只有马正天去做了。一听马正天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可把邱十八吓得不轻,他嗫嚅说:

“马爷,你说得完全在理,我要是你,闭上眼睛都会跟着官府走的,兄弟知道这是为难你老人家,坑你老人家,是为了上千户人家的活路,逼你老人家剜自己身上的肉喂别人的肚子哩。你老人家要是不愿意做,兄弟不怪你,兄弟敢保证,没有一个人怪你的,相反,有你刚才的慷慨应诺,大伙儿就是饿死了,心里也是温暖的。”

“就是,就是。”牛不从跟声儿说。

邱十八说这些话时,马正天装满了一锅烟,拿起火镰,丁吃丁吃打着火,脸色越来越凝重,狠抽几口,一团烟雾腾空而起,他的脸色在烟雾弥漫中,像一张墨笔画儿。他冷冷地说:

“兄弟,你说的这啥话,老哥咋有些听不明白?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听来听去,你不但没有把我马正天当兄弟,简直没当人嘛!”

邱十八浑身一颤,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惶恐道:

“老爷千万别多心,兄弟心是人心,嘴是猪嘴,不会说话,虽然说的是心里话,听起来也是猪哼哼狗汪汪的。”

马正天脸仍然冷着,说出的话冷得像冰碴子。他说:

“你仔细想想,我刚才说的话是你理解的意思吗?”

牛不从尴尬一笑,接过话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