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泡泡双手捧着一只乳白茶壶飘进门来,两袖一舒,露出两只羊脂玉般的小手来,乳白的壶,嫩白的手,淡绿的茶水汩汩泻人白底蓝花茶杯中。沏茶时,泡泡的脸上似笑非笑,嘴不笑,眼笑,眼不笑,眉目间却隐隐含笑,宛如画中人,又如清晨似醒非醒的含露芍药,醉态媚态真让人后悔不该睡醒的。牛不从当即呆了,心想,我牛不从也是走州过县之人,好东西不见得吃过,却见过不少,好女人未必跟我有关系,雾里看花吧,也是见过几朵绝色的,却从未见过纯粹不染尘埃的女子。人把超世脱凡的女子好比天仙,其实,这是人的嘴里实在没话可说了,拿一个糊涂词儿搪塞糊涂人的。真的天仙是什么样子,恐怕谁也没见过,画上的天仙却是见过的,权当那是真的天仙吧,眼前这个女子天仙哪里可比,画上的天仙无论画的多么云里雾里,却离不开女人的形态,只不过是比寻常女人看上去曼妙一些,眼前的这个女子,站在跟前,看得见人,闻得见气味,却如梦中人,不敢睁眼去看,一看犹如大梦忽醒,眼前净是虚空,又如清水中的人影儿,如轻烟,如薄雾,如晨露中的幻影,只可屏息敛神静观,心眼稍有骚动,或仅是一声轻咳,眼前的一切霎时便会化为乌有。跟在风中鬼后面往衙门走时,牛不从心存赌气,多少有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慷慨,进了府衙后堂,他略微感到心虚,不是因为胆怯,而是自卑,见了泡泡,他心里仅存的3卩点傲然,像一只灌满水的猪尿脖被戳破了,一下子泄露无余。人说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他曾为他有两个体贴他的干妹子心里美滋滋过好几年,和人家一比,什么呀,一个是羊脂玉,两个是土坷垃,而人家仅仅是个丫头。他刚才还雄赳赳地坐在那里,此时,化为一摊糟肉,堆放在竹质圈椅里。在干燥的西峰,这种椅子本是不大适用的,坐在里面,稍一动弹,便咯吱咯吱乱响,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动静大一点,那声音简直就听不得了。他使劲想把腰挺得直一些,像一个昨晚还挑头围攻知府衙门的好汉,他使的劲儿够猛了,腰没有挺起来,椅子轻微地响了一声,却静声了。这让他感到丢脸和沮丧,刚坐上去时,他生怕弄出什么不雅的响声来,显得他心绪不宁如坐针毡,也显得他坐没坐相的没教养来,现在他想弄得它们响一响,在官家面前体现自己心豪气雄,并非是见官就腿软的人。可是,竟不能够。和知府老爷没说上话前,他已经被人家一个粗使丫头击溃了。他又羞又恼,为自己坐井观天没见过世面而羞,为自己在关键时刻的不由自主而恼。
这时,铁徒手停了笔,长长地打一个呵欠,长长地抻一个懒腰,睁开一双迷惘眼,有气无力漫不经心说:
“哦,牛先生来了?怠慢怠慢,冗务繁杂,胡天胡地,还望见谅。”
牛不从赶忙把自己从圈椅里拔出来,他原想是要费很大劲儿才可精精神神站起来的,不料,竟没费什么劲儿,用力猛了,险些跌一个前扑。泡泡双手捧着乳白瓷壶就俏立在门口,她不动声色,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但他知道,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越是装看不见,越是表明,看在她眼里的是不忍目睹的。他刚被这丫头击溃过一次,这下,又被她彻底歼灭了。他双腿一颤,不由自主就跪了下去,梆梆梆,一连向铁徒手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三九寒天的,丝毫没有冰凉的感觉,一头都是灼热。他几乎是拖着哭腔在说“奴才给青天老太爷磕头请安了!”
铁徒手稳坐书案,眼皮聋拉着,一只手像诸葛亮轻摇羽扇那样,晃一晃,淡然道:
“免了罢。昨晚承蒙眷顾,年节算是拜过了啊,起来吧。”
牛不从最怕提起昨晚的事,如果大伙都在,谁提,怎么提,都无关紧要,大家的事大家担着,在他一人面前说这事,不用说,他是要独自面对的。牛不从双膝刚离地,双腿半屈,双手还垂在胸前,一听这话,原样又跪了下去,跪得有些猛,双膝癒在青砖地上,他感到了格外的痛。脏腑一经反复激荡,忍不住悲上来了,愧上来了,痛上来了,惧也上来了。他额头抵地,痛哭流涕说:
“青天大太爷明鉴,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奴才身处局中,由不得自己啊。”
“呵呵,牛先生果然心底纯良人也,不欺不瞒,不推不拖,自夸一句:本府看人的眼光到底是不差的呀。不过,先生做事向来自有主张,算得上敢作敢当,或者自作自受,不可与无主见跟风走之人相提并论的,正因为如此,本府也没有过问你昨晚的所想所做呀。本府只是喜好与纯良人交往,日常忙于冗务,恰逢正月闲暇,先生有闲,本府也偷出半日闲来,别无他事,更不谈公事,只与先生拉拉家常,轻松话,轻松说,万望先生不必拘泥于常礼。”
铁徒手所说,乍听言词恳切,细品,话里有话,绵里藏针。牛不从畏怯怯坐回圈椅,泡泡适时迎上来,给茶碗里添了水,手捧乳白瓷壶,也去给铁徒手添了水,又原样站在原地。牛不从双手捧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心神稍定了些,细一琢磨铁徒手的话,忽地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欣喜。原来,知府太爷是把我区别与他人的。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信号,但是,经验告诉他,有重大把柄捏在他人手里的人,对他人发来的和解信号,千万不要喜形于色,不要手舞之足蹈之,反应太过及时,傻子都可觉察得到,你是急于解脱自己,说的话,言不由衷,做的事,身不由己。主意一定’他把半扇屁股从圈椅里挪出来,用屁股尖儿担住身子,做出谦恭卑琐的样子。这一挪动,效果倒非他所料,干燥的竹椅一片声大叫,铁徒手一惊,完全抬起了眼皮,泡泡也把一双美眉完全投射在他身上,他初始吓了一跳,马上将错就错,屁股尖儿暗里一拧,竹椅夸张地叫了起来。他受到了鼓舞,昂起头来,拿出掷地作金石声模样,慨然说:
“青天老太爷在上,牛不从虽是粗俗人,不知书,不达礼,却是明白人情道理的。老太爷明察秋毫,体察到了奴才的难处,但凭这个恩典,即便赶今天太阳落山前,被老太爷千刀万剐了,奴才记住的还是老太爷的恩典。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奴才就可一死恕万罪了。有些罪是可恕的,有些罪是不可恕的,奴才所犯,是不可恕之罪,老太爷不必为难,有道是,一人做,一人担,奴才虽不敢以好汉相许,却也不屑于背着牛头不认赃,把自个洗刷的跟没事人似的,奴才到哪里都会承认,到知府衙门请愿,牛不从是发动者之一。”
“好好好,”铁徒手站起身来,边鼓掌叫好,边离开书案,踱步出来,叫道“壮哉!勇哉!信哉!此人也,将以有为者也哉?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大快朵颐,朵颐大快!”铁徒手步子渐渐急促,说话失了节奏,两手张舞者,跟戏子似的,在地上碎步急走着,碎口紧说着。
铁徒手的话,牛不从听得糊里糊涂,多年来,他用模仿识文断字言语考究的人如何说话也得了不少皮毛在很多情形下说得像模像样让根本不通文墨之人云山雾罩,不明所以,所以也常常对他生出肃然起敬的心来,可他毕竟只念过《百家姓》《三字经》《幼学琼林》三本书,先生教他背会了,到讲文析义的关口,战乱起了,他爹拽住他的耳朵把他拖扯出学堂,避难逃荒,流落江湖,待战乱平息,这一来,就是十年有余,他已是过了弱冠之年,匆忙从业,匆忙娶妻,匆忙生子,匆忙奔波,把那一腔幼承庭训长遇名师饱读诗书文治天下的梦生生地压在心底,只做长夜无人时的浩叹。只是近几年,世道有了承平的气象,他呢,日子眼看也有了眉目,那一颗被压抑久了的心,如野火烧不尽的离离原上草,借了春风春雨,又勃勃然萌动了,发芽了,破土了,眼见得,作势要茁壮成长了。只是当年跟先生记诵了口诀后,仅来得及把几句口诀在书中找见对应的字词,又历年颠簸,把那混沌未分的口诀也洒漏殆尽了,而今人到中年,依稀忆起当年先生所授若干口诀,竟如久违的儿时玩伴,脑海里历历如画,若要口述起面貌行状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不过似曾相识而已。铁徒手说的不过是稍文些的白话罢了,他竟然明白一半,糊涂一半,糊涂的是真糊涂,明白的是半明白。唉,年过三十五,半截子人了土,如今不惑之年都过了,生命只算得是一息尚存了。罢了,牛不从就这样了,两个子还算争气,都在马家资助的新学堂读书,考论其字词文章来,老秀才一个劲地摇头叹息,可听说新学堂学的是什么洋玩意儿,主讲的先生对两个子都还满意。这也罢了,听说江南的一些无聊文人咋呼要废了科举呢,这不明摆着是要断了天下士子的功名进取路吗,听说皇上非但不治这些人的罪,圣意还有纳谏的意思呢。这不,京城和江南已经立了不少新学堂,连偏僻的西峰都有了,学的尽是这类洋玩意,说是天下兴亡都要寄托在这些喝了洋墨水的人身上的,也罢,皇上总是对的,马正天做事总是比人早一步,咱跟着走罢了。天下兴亡,那是大事情,不是谁想担当就让你担当的,也不是谁想担当就担当得起的,读书兴家,大概总是不差的。虽然说,街上的几个老秀才书没读出息,倒把人读坏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开口就酸水横流,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却是在人面前活人的人,地方事务,大家小户的大发小送,不读书的人都是黑水汗流跑腿的,穷秀才们却是抽烟品茶说嘴的,这就是分别啊。人嘛,说到底活了一个面子,是活给人看的,穿金戴银是为啥的天热不解暑天寒不送暖不过是穿着戴着给人看的,自己掏钱,替他人愉悦眼睛呢。那么,寒窗苦读又是为了啥呢,说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学而优则仕,经邦济世,光宗耀祖,如何等情,都对,可有这种幸运的人又有几个呢。说到底,还是活给人看的,你一开口,山猫野雕,我一开口,锦绣文章,你说的,我懂,人都懂,我说的,你全然不懂,半懂不懂。不懂,半懂不懂,你就得听我说,就得听我摆布,什么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就是了。
铁徒手嗟叹连连,在房间地上欢快地倒腾着步子,也沉浸在胜算在握的遐想中,忽而回过神来,恍然忆起,他说了半天,却久不见牛不从应声儿,他蓦地停下脚步,哂笑道:
“牛先生好雅兴,身在魏阙,心存汉室呀?”
“呵呵,呵呵,老太爷取笑,取笑,取笑。奴才确实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敢不是想起阁下那两个风情万种的干妹子了吧?”
“老太爷取笑,取笑,取笑。不敢瞒老太爷,小人确实有两个干妹子,可她们只是见了小人脱光衣服,平时是穿衣服的,并不光的。还请老太爷谅察。”“你说什么?”铁徒手一下子僵待在原地,两片嘴唇好似中间被一根干柴棍儿顶住了,合不拢,也张不更开,他是侧向牛不从说话的,一只眼看牛不从,一只眼扫描墙上字画,这一僵呆,便造出一个奇怪的型来,事情没想明白,他就那个姿势立着,看起来,有滑稽的成分,更多的却是恐怖。俏立门旁,双手捧乳白瓷壶的泡泡,两片好看的嘴唇像是要盛开的花儿,一翕一合,五次三番,终于忍耐不住,飒飒笑了。她的笑与那些无趣的女子自是不同,她笑起来,像小金鱼的嘴,倏忽一翕,倏忽一合,看似有声,听却无声,说是巧笑,巧笑却是刻意的笑,她的笑如花初胎,如丝荡空,自然而然,流畅通顺,说是窃笑,也不是,窃笑有掩口葫芦的乔模乔样,她的笑却是向天向地向人向自己,笑天,笑地,笑人,笑自己,笑给天看,笑给地看,笑给人看,笑给自己看,说是坏笑,更不是,她是真诚的笑,忘我的笑,笑就是笑,笑只是人的一个普遍的表情,不表示善恶倾向。然而,她的笑别是一番风光,在她笑时,是听不见笑声的,是看不见笑容的,她笑过了,笑声方才弥漫于她的身体和身体四周,她的笑容方才荡漾在她已经笑过的脸上和身上。牛不从顾不得尴尬,偏脸去看泡泡,一时僵呆了。他屁股尖儿担在圈椅边上,两手按膝,正脸朝铁徒手,偏脸向泡泡,铁徒手听见泡泡笑,把落在字画上的那只眼挪过来看泡泡,另只眼仍在牛不从的正脸上,泡泡飞眉一扫屋子里这两个人僵呆的人,忍不住又飒飒一笑。这次,铁徒手听到了她的笑声,看见了印在她脸上的一左一右两个笑窝儿,牛不从也听见她的笑了,也看见她的笑了,那一笑,如艳阳天的一道闪电,牛不从两眼哗的一眩,慌忙收回目光,低头看自己那一双生牛皮打制的靴子。这一看不打紧,再悄悄瞟一眼泡泡穿的那双绿缎红花绣鞋,顿觉自己从上到下都是丑的,从里到外都是俗的。他感到空前的气沮,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
“泡泡,你这丫头,平白地笑什么?”
“回大人,奴婢自有可笑,却不敢说。”
“说。此处并无外人,牛先生乃本府至交,谅也不致见笑。”
“不见笑,不见笑,老太爷不必顾虑,小姐无论说什么,对奴才来说,都是聆听天音。”牛不从听铁徒手称他为至交,心底咕嘟一下翻上一股暖流,把暂时的拘束、尴尬、惶恐都冲散了,又听铁徒手命这个叫泡泡的女子说话,他的心底又涌出一股清流,这真的是天音啊,鹂声婉转,燕语呢喃,涧谷幽泉,古寺风铃。一瞬间,他感到全身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生怕她说出与自己有关的话来,又怕她说的话与自己完全无关,生怕她言语间嘲讽自己,又怕她视自己如无物。牛不从一时不知该采取如何坐姿,如何神态,面向泡泡吧,给知府太爷一个侧身,坏了官民礼数,还容易让老太爷心下起疑,你这个累不死饿不瘦的牲口,眼里只有女色,没有官长,圣人说未闻君子有好德如好色者,那么小人整个是一肚子羊杂碎,一些德行全无了。但他觉得侧面甩给泡泡仍然欠妥,一者,敬主子仆从尚且如敬主子,可知主子在心中又是何等分量,再者,他也实在想正眼瞧瞧这个天人的天音究竟是如何发出来的。一作如此想,牛不从自感庄严起来,读《出师表》不流泪者,必不忠也,读《陈情表》不流泪者,必不孝也,读《祭十二郎文》不流?目者,必无情也,与主子交,不五体投地,必不敬也。他一下有了幼小流散,中年遇母的感觉我牛不从有主子了!他就势跪了下去,失声叫道:
“奴才跪听主子训示,也请小姐不吝芳教!”
泡泡对此没有丝毫精神准备,朱唇将启,心思还在好笑和羞涩中,突遇此情景,也僵呆了。铁徒手一眼扫去,只见牛不从全身铺展在地,头脸紧贴青砖硬地,嘴角掠过一丝鄙夷,向泡泡眨眨眼,轻笑道:
“牛先生迷途知返,真义士也,朝廷栋梁也,前程远大辉煌不可限量也。泡泡,你刚笑什么,说说吧。”
泡泡怀抱茶壶,盈盈一个万福,羞怯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