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庞大的家业让他一手荡尽了,那么多的人靠占他的便宜发了家,可那些人并没记着他的半分好,记住的都是他占了人家的那些嘴上便宜。他骂遍了天下人,包括他的老爹马正天,可有一个人,他一辈子都在顶礼膜拜。这个人就是铁徒手家的丫头泡泡,马登月的生身母亲。在马登月这个一辈子不说一句讨人喜欢话的臭嘴里,泡泡不仅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母亲,实际上,她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马登月常常给我说,你瓜球娃这一辈子白活人了,你没见过你的老太太,你要是见上一面,你碎狗日的就有资格目中无人了。我是见过泡泡的,她嫁给马正天没有几年,西峰已经有了洋人开的照相馆,马正天在员外村听说了,在她回家看望他时,他让她照一张相,带给他,这样,他就一直可以看见她了。
对马正天百依百顺的她,这次却严词拒绝了,她不去,坚决不去,她认为洋人手中那玩意儿,是用来攫人魂魄的,一个女人的魂魄被洋鬼子攫走了,只给自家夫君剩下没有魂魄的躯壳,成什么体统!她找有名的画师给她画了一张像,送给了马正天。这就是我家祠堂墙壁上挂的那张。在她的晚年,她终于让人抓拍了一次,一张黑黢黢的黑白照上,有一个黑白的女人,盘髻高耸,脑后横别一根一丈青,金光闪闪,长颈丰颐,凤眼修眉,一袭湖蓝暗花旗袍衬托得腰身凹凸分明,起伏有致。仅此而已。在我的眼里,出现在黑白照片上的女人实在都是一般般,包括被抬举了一个世纪的旷世明星,充其量不丑罢了。我对人都是公平的,不以亲而美之,不以疏而丑之,我家老太太泡泡是一个不丑的女人。那张照片是她给政府捐献抗战爱国善款时,被记者抓拍到,登在报纸上的。她当时五十多岁,可那已经是她的晚年了。
马登月对马正天这个人有一个经典的评价,我想这一定是经典的,知子莫如父,知父莫如子,也是讲的通的。他说,马正天这个人,一辈子做了无数聪明绝顶的事情,人便以为他真的绝顶聪明,时时事事,都把他往绝顶聪明处想,想了许多绝顶聪明的招数对付他,整治他,可这些绝顶聪明的招数在马正天那里又显得愚不可及,人更坚信马正天确实绝顶聪明,他人万不可及,又处心积虑,去想更绝的招数。你看看,人不识人,做起事来,差的码子会有多大,所以,古人说,知人者明,与马正天打交道的人都是些糊涂蛋子嘛。其实,马正天非但算不得聪明,简直是一个大混蛋,大糊涂蛋,大二杆子。你瓜球娃可要把话听明白了,我说的是大混蛋,大糊涂蛋,大二杆子,关键在一个大字,没有这个大,那真的就是混蛋糊涂蛋二杆子了。一个只要不是瓜球娃的人跟马正天打交道,随便耍一个小小的手腕,就可把马正天当三岁小孩哄了。可说也怪,哄来哄去,哄他的人得到的都是一些皮毛小利,他得到的却是大实惠,他的家就是被人哄得发起来的。原先,咱家也是有些老底子的,主要是地多,银子不多,在西峰街上有一个铺面,雇了几个伙计,经销青白盐,每年赚千儿八百两银子罢了。咱老祖先说,盐只是调料,盐能当饭吃?
经销食盐,也成了咱家全部家业的调料。年家的土地没有咱家多,但他家的食盐生意比咱家大得多,银子也比咱家多得多。马正天掌家时,二十岁还不到,年家要扩大盐业经营,本钱不够,花言巧语哄马正天合伙做生意,马正天问需要多少银子,年老太爷说,二万两就足够了,马正天搔搔头皮,难为情地说,我把老底连根拔出来,满打满算也不到五千两。年老太爷嘿嘿一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可见,你们马家,人都知道是有钱人,其实拿不出来几个活钱。侄儿给我交了底,老叔也不瞒你,年家随手拿出十万两银子,松松活活的,连眼睛都不带眨的。马正天不服气,说我家比你家地多。年老太爷笑道,我知道,可是,我随身可以把银子带到兰州、西安,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好耍耍什么,你这几亩薄田,从你老先人时候就在这撂着,现在还原样撂着,说到底还是一堆黄土嘛。马正天这人就是这样,得理不饶人,没理嘴立即软了。
他说,年叔说得对,可是怎样把死土地变成活银子呢。年老太爷不假思索地说卖地!把地卖给需要地的人,换回你需要的银子。马正天说,现如今需要土地的都是穷人,穷人哪来的银子呢。年老太爷说,这娃,不是老叔说你,脑子缺一根筋嘛,谁叫你卖给穷人了?谁买得起卖给谁。马正天说,那我卖给你。年老太爷说,行啊。事情就这样定了。当天,两家各自叫来中人,划定地界,年家用两万两银子买走了马家一千亩平展展的田地。马正天是背着母亲做这件事的,等母亲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母亲颠着小脚,抡起黄杨木拐杖在马正天屁股上抽了二十下,马正天硬撑着,不躲避,不告饶。母亲抽得累了,回到自己房间,一会儿,只听丫环像被疯狗追着,满院子大喊大叫,马正天出门一问,原来母亲上吊了。马正天当卩吓得尿了裤子,一脚踹开房门,把母亲放下来,边哭号,边揉捏,一会儿,母亲缓过气来了。
但她的死心已定,说你狗日的总不能时时刻刻守着我,我要找你爹去,让你爹把我打死也比被你狗日的气死要好,我生了你这个败家的孽种,你爹尸骨未寒,你就敢把家业荡了,赶明儿,你还不敢把你老妈卖给班子店里?马正天的犟脾气上来了,他说,妈,儿子哪里把家业荡了,不是换回了两万两银子吗?母亲挣扎着甩手一个耳光,怒斥道,亏你说得出口!一千亩良田就卖两万两银子?去,你再给我拿两万两银子,只要买得回两百亩地,我给你头赔罪。马正天说,两百亩?我给妈买回来两千亩。但,不是现在。五年之内,我要是买不回两千亩好地,用不着妈给我甩命,我自己死,死了,你把我和牲口埋在一起。母亲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半信半疑,暂时收了死的心,她说,儿子娃说话哩,我不死了,我不要你的两千亩,我不是贪人,我死了,能给你爹交代就行了,我只要你换回咱的一千亩,我看你狗日的到哪里给我变出一千亩地来。马正天说,妈,不是一千亩,是两千亩,儿子娃说话哩。
四年后,马正天通过盐业经销,已积累了十万两银子,经销网络遍及陕甘宁三地,在生意上已盖过年家一头,并在远离西峰的马莲河川置得一处祖产,把家族祠堂挪在那里,招募了七户逃荒客经管。这时,战乱从关中向陇东蔓延,董志塬可以闻到血腥味时,年家打听到,乱兵所过之处,大户人家无不家破人亡,他准备举家逃难。可是,大片的土地带不走,带不走就跟没有一样,好坏兑些活银子随身带上保命是正经。可是,这年头谁还掏钱置不动产呢。辗转反侧一夜,终于思得一个妙策。第二天一大早,他找到马正天说,贤侄呀,老叔最近手头有些卑贱,急缺银子使唤,只得拉下老脸,到你这儿抓借一点,也不白借,将来还你利息的。马正天说,年叔呀,不是小侄说你老人家,你这是大年三十借蒸笼,你蒸的吃,让我烙的吃呀?年老太爷心中有事,当即红了脸。陇东地界过年是要蒸馒头吃的,烙饼子属于日常凑合,过年不蒸馒头而烙饼吃,那是不懂得过日子的懒汉生活。马正天是小辈,自感话说得重了,嘻嘻一笑说,小侄看见年叔亲切,便口无遮拦,说笑的,年叔有困难,小侄哪怕自家日子不过,也要慷慨援手的。年老太爷叹息一声说,老叔知道是为难侄儿哩,可有什么办法,几年前,为了帮助侄儿筹本钱,从你这儿挪用了几亩地,害得你受了我老嫂子好一顿埋怨,老叔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手头实在太紧,也实在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当年你拿地换银子,现在我也拿地换银子,如何?马正天说,怎个换法?年老太爷流泪道,本来地是家业根本,钱多少都是不可出手的,可如今事拿住人了,只得随行就市。
马正天早打听好了,董志塬到处都是卖地的人,一亩地由一个月前的二十两,半个月后,降为一亩十两,六天前,降为一亩五两,这几天,成一亩二两了,和白送差不多。一个月前,母亲让他趁机买地,他不动手,直到前天一亩二两时,母亲见他无动于衷,又要打他,他答应了,却不动手。他在等待年家登门,他不愿从零散小户那里东买一片,西买一片,他要连片的大平原。年老太爷见他傻乎乎真上钩了,心里觉得亏欠,本来要把三千亩土地一次卖给他的,临到头又忍住了,留下五百亩,马正天以五千两银子买回了平展展的二千五百亩土地。年老太爷怕马正天变卦,马正天怕年老太爷变卦,两人当即叫来各自中人,划定地界,写了地契,都发誓,这是一桩公平交易,永不反悔。
事情了结后,马正天把地契拿给母亲看,母亲不识字,死活不相信,叫来娘家弟弟,确定真实无疑,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儿子都娶妻生子了,她仍一把搂在怀里,说了一声这才是我的好娃!有别人在场,马正天羞得不行,急忙拱出头来,红着脸说妈,我答应把咱家的地赎回来的,现在好歹赎回来了,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必须给你老人家说明白了,乱兵快要打来了,咱得撂下土地逃难。母亲的态度让他大吃一惊。母亲说,我知道,你以为我老糊涂了,没有大乱子,二两银子买一亩地?人家疯了,还是你疯了?娃,你做得对,乱兵可以烧房杀人抢东西,却搬不走土地,他们总有走的时候,他们走了,咱再回来,地还是咱们的。母亲抡起拐杖将站在一边伺候的马王氏狠抽一下,厉声说给你男人擀臊子面吃!母亲的见识真让马正天没想到。他只是想从年家把土地赎回来。当年因为他的卖地,家里人和乡邻们可没少说他,他成了败家子的代名词,人人都认定他是二杆子,脑子不整齐,鼻涕下来拿拳头往上捅的半心子人。
做完这笔生意,马正天感到良心不安,虽是两厢情愿,而且,又是年家以坑他为目的的,但他觉得做事不可过分。念起年老太爷为了不把他坑死,少卖了他五百亩地,人有一念之善,就该有一善之报。在年家准备举家逃难时,他去年家了。年老太爷以为他要反悔,起初装病不愿见他,在他的坚持下,见了。见了面,年老太爷面色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他说,兵荒马乱的,这娃还有心思串门子啊?马正天笑笑说,听说年叔要走,来看看。年老太爷说,都啥光景了,你不走吗?马正天说,我要走的,年叔你准备去哪里?年老太爷怅惘许久说’我能去哪里,走到哪里算哪里呗’到处都在打仗。马正天说,侄儿正是为这事来的,侄儿听说,千里方圆都在打仗,死了的人把大路都堵了,我们到哪里还不一样?年老太爷说,总不能在家等死吧?马正天把自己在马莲河川的根据地说了,并邀请年家一同去避难。两家共同逃过了一场劫难,战乱平息的当年,年老太爷回到西峰一看,自家的宅子虽然留了下来,也已经残破不堪,往日繁华的西峰城万户萧疏鬼唱歌,举目都是荒凉。他当即昏倒在地,当夜在弥留之际,把几个儿子叫到炕前说今后你们要夹紧尾巴做人,不要与马家较劲了,气数在马家,不在年家,把咱们的祖产能够保住,祖坟不断香火,就算是贤孝儿孙了。他把家政大权交给了稳重笃实的大儿子年如我。
陇东地区的一场绵延十几年的战乱让马家一举三得,一者,占据了财富制高点二者,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三者,占据了智慧制高点。人们相信,马正天树大根深,跟着他,他手指头一松,一家人一辈子吃用不愁马正天急公好义,危难时机能替他人着想马正天聪明绝顶,料事在先。有了这些,跟着他,没错的。
铁徒手上任不久,就把抑制马家的财产扩张提到了议事日程,不知是马正天嗅到了什么气味,还是他果真有什么过人的聪明,短时间内,他一连推出了几项重大的攻守战略,办学校,年头节下为孤寡幼残送温暖,拓宽市区道路,修补战乱被损坏的城墙,救助战乱伤残者和战乱孤儿,等等,还有许多。这些都是面子工程,人都看得见的,受益面较宽,马家率先赢得了民心,官府再与人家过不去,就要失去民心了。再说,马正天这人还真别说,他究竟是聪明,还是天性慷慨,他从未有过偷税漏税行为,铁徒手派得力干将暗中调查过多次,一点破绽都没找到。他又试图在人家男女事情上做文章,派人风示几名与马正天来往密切的妇女首告,结果碰了几鼻子灰,一个泼辣妇女对官差跳脚大骂你官家把官家的事管好就行了,你倒黄鼠狼越过地界偷鸡来了,我的屄是我的,我想让谁日就让谁日,只要我男人不说啥,你管得着?能得很,把我的屄剐下来,挂到你们老爷的脖子上,保证没人日了!陇东妇女与陇东男人一般口粗,那天执行这项公务的是一个家在本地的男人,当时,听见这里有人对口,立即涌上来一群围观闲人,公差挨了臭骂,面子上下不来不觉斗嘴欲望熊熊燃烧,心想再不要脸的女人也是女人嘛他一跳老高指头指着那女人骂道我把你这个挨球货!人群轰的一声爆笑’他心中暗自得意,心想这个女人这下得败退了,没想到那女人也一蹦老高,双脚落地后,她笑嘻嘻地指着公差说不愧是从我的屄里溜出来的乖蛋蛋娃嘛,太了解老娘了,老娘就是个挨球货,老娘挨过的球,比你娃吃过的米颗子还要多哩!人群中又一阵爆笑,几个闲人蹦起来,高叫道狗日的把驴日的给我骂!挨球的把婊子养的给我好好骂!公差再也招架不住了,灰溜溜的,脚不点地,风也似的消失了。
公差回去原原本本给铁徒手说了,铁徒手是读书人,耳根子干净,又是初来陇东,对市井语言一无所知,哪听过这么残忍的话,而且还是出自女人之口,说实话,他当时被惊得面如土色。他死活不肯相信,认为是公差没有完成任务搪塞他,把他派出去的几个人都问遍了,另几个人的遭遇比这人还惨,只是回来向他汇报时,实在张不开口,偷工减料了。下层公差大多都是本地人,在乡间野地,在城镇里弄长大的,对陇东民间语言从小熟得透了,看见大人有兴趣询问,便把各种方言土语,尤其是骂人话,挑拣常用的,独特的,学说了一遍,铁徒手直听得脸上冷汗横流,衰弱无力地挥挥手说罢了,罢了,罢了,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