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贤婿言重了。那可不是什么妖孽,她是你的老相好啊。”
“大人取笑。哪个老相好?”
“你没看见那是洋文吗?自然是那个什么洛娃了。”
“哦,她是窑姐儿,只知道脱裤子数银子,连人话都不会说,哪做得了数儿呢。
铁徒手双手盘住后脑勺,靠在椅背上说:
“唉,贤婿有所不知,那是什么窑姐啊,她是洋人下在西峰的一颗钉子,用不了多久,这里就是洋人的势力范围了。你也知道,现如今是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正是她的附和,上面的大爷们才如此慎重的。你也不想想,妨碍邦交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马正天回头再看联名状,这才注意到了“邦交”二字。他又一次恼极而笑,他抖着联名状说:
“事到如今,在岳父大人面前,小婿也不怕丑了。我掏银子,她脱裤子,与邦交何干?”
“谁说不是呢。可是听说有个黑娃,受你指使,把人家残害得不轻,事情的性质就此变了啊。黑娃现在负案在逃,有你在,这案子嘛,也是可以结的。”马正天哭笑不得,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了一下。定睛看,袁征三站在面前,好像站了很久一般。多年前,他是见过此人的。时隔二十年,没想到身上一两肉也没增添,一身干骨头一块一块挺起衣服,像谁家婆娘把衣服晾晒在了嶙峋的岩石上。面色还是那样青黄,一点血色都没有,多热的天,都让人感到骨头冰凉。马正天笑说:
“哦,袁三爷啊,多年不见,大样子没变嘛。”
“小样子也没变。”袁征三的说话声好像是从千年地穴里传出来的。“呵呵,今天由袁三爷出手,在下倍感荣幸。想必事情真的重大了?”马正天还是在以满不在乎的口气说话。
“我并不出手的。你跟我走就行了。”
袁征三说完,给铁徒手招呼都不打,转身飘飘然就走。马正天不觉豪情满怀,呵呵一笑,跟在身后,一路朝郊外牢房走去。
马正天离开家以后泡泡就与邱十很快拟定了营救计划,泡泡派得力人在知府衙门周围打探消息,密切掌握马正天动向,邱十关络手下目前还没有倒戈的弟兄,严密监视牛不从、年如我,以及西峰城内的各个场所,谨防马正天被官府或仇家秘密处置。阖府上下内外人等都聚在大厅里外听候消息,听说人被袁征三带走了,泡泡吃惊不小,她知道那里关的都是案情重大之人,没有犯足够大案子的人,想进去也进去不了,进去了,再想活着出来,就像死而复生一般难。泡泡心中发慌,可此时她是全家以及大小伙计们的主心骨,她得沉住气,她从容对大家说:
“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家里主仆人等,一律听大太太调遣,不得有误各店掌柜,一律听邱十八邱爷调遣。在此特殊时刻,请务必各守岗位,各尽其职,老爷的事,我自有道理。”
众人各怀疑虑,纷纷散了。泡泡叫她刚选在身边的伶俐丫环虎头火速将龚七传来。正在亲率家丁守护大门的龚七听说二太太叫他,心知事情重大,正是在新主子面前献功劳的良机,三言两语给各小队安排了任务,谁负责看守大门,谁负责院内巡逻,一清二楚。他跟虎头一路跑进大厅,虎头进去通报完毕,出来带他进去。只见泡泡华妆盛服,端坐案头,一手端茶碗,一手持碗盖,碗盖轻轻刮擦碗沿,铮铮有声,两眼盯在案头的一件物事上,声色一点不动。龚七大气也不敢出,不敢贸然相问,眼睛也不敢胡乱张望,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打起鼓来。泡泡终于开口了,她漫不经心问道:
“龚七,你现任何职?”
龚七心里一紧二太太明明是知道的嘛。他不敢怠慢,忙说:
“回二太太,小的受老爷、大太太、二太太抬举,现任护卫队队长,请二太太示下。”
泡泡抿唇轻轻一笑说:
“那是老爷、大太太的抬举。我还没来得及抬举你呢。”
龚七心下更慌了,却不知拿什么话应对。好在泡泡转换了话头,她说:“老爷往日待你如何呀?”
“回二太太,那没得说,除了父母,再没有老爷待小的这般好的了。”“你倒说了一句实话。有些奴才为了讨主子喜欢,往往会说,主子待他好过了父母%想想看,天底下这种事又有多少呢,可见是假话了。老爷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回二太太,小的是知道的,不敢瞒二太太,小的和弟兄们都在摩拳擦掌,静候二太太的差遣呢。”
“你们摩拳擦掌干什么?”
“万一情势危急,我们愿意豁出命来,把老爷抢回来。”
泡泡笑道:
“难得你们如此忠勇,我替老爷射谢弟兄们了。不过,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你尽快想办法把乏驴大侠请进府来,无论什么时候,人一到,立即带来见我。知道为何派你去干这差事吗?”
“回二太太,小的以为是为了机密。”
“去吧。”
“是,二太太请放心。”
龚七很快找到了乏驴,他好像在专等马家的人找他一样,看见龚七走来,还没等龚七开口,他便说,七爷,走吧。这可把龚七意外坏了。离开泡泡后,他一路都在想,该到哪儿才可找得见这头没缰绳的驴,见了又该行什么礼,又该说什么话,这些江湖人士脾气怪,一言不合,事情就搞砸了。这是新主子第一次给他派差’又是用人之时’正是显山露水的良机’平时干的都是顺趟趟儿活,谁能干,谁不能干,谁忠谁奸,很难显示出来,机会来了,一定要抓住。他想先前乏驴屡次来府上,或办正经事,或胡闹,与他个人虽无深交,亦无过节,凭感觉’那人还是讲些义气的,只要礼节周全,言语得当,好歹把他请到府中交了差,就没他什么事儿了。没想到乏驴会这么善解人意,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走出一段路程后,他相信了,又几乎生出感动来。他觉得两人这样冷冰冰地走路,有些过意不去,便快走几步跟上去,无话找话与乏驴攀谈。乏驴应付了他几句,想把他甩开,却甩不开,便有些不耐烦,回头对他说,七爷,你要是把我当外人,我就不跟你趟这股浑水了,你要是把我当兄弟,你就把嘴夹紧,离我远点。龚七挨了抢白,心里却温暖,暗道,这个乏驴,真是个驴性子。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马府大门,虎头早在那候着,乏驴也不客气,跟着虎头,熟门熟路来到大厅外,连日常的通报手续都免了,虎头直接掀起门帘,笑吟吟说:
“侠爷请进!”
正坐在案头独自沉思的泡泡,闻言立即起身迎候,嗔怪虎头说“这丫头也不早早喊一声,害得我慢待侠爷了。”随即对乏驴歉然一笑说本该亲自去请侠爷,只是我一介女流,实在不便,还请侠爷见谅。”
乏驴双手抱拳,躬身说:
“二太太看在我与马爷的交情上,切莫见外。乏驴虽是游手好闲之人,却还识得一些轻重。老爷目下有些困难,我本该主动做些事情,只是不知道二太太如何打算,不敢冒昧行事,如今承蒙二太太看得起,请吩咐吧,我这腿虽然残了,还是跑得动的。”
泡泡眼圈不觉红了,她似乎才觉出马正天在人们心目中的真正分量。朋友无须多,有几个真心的,就足够了。她为她能有这样的人生际遇而自豪。马正天的大名不用说早已轰开了她整肃的闺门,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与她有什么关系。正月十五晚上,马正天带人闹事时,她的病还没好利落,内忧外困,害得铁徒手几天没有好声气儿,全家上下自然也就没什么乐趣可言,她生出了讨厌这个叫马正天的人的情绪。还是没想到,仅过了几天,马正天竟然成为座上客,当然,谁进人客厅,与她丝毫没有关系,与她对谁的喜欢和讨厌丝毫没有关系,无论谁,她要做的,就是以极佳的精神面貌支应客人。更没有想到的是,那天,马正天走后,主子夫妇双双来到她房间,说是马正天看中了她,为了她此生有一个最好的下场,他们已经答应,把她嫁给他。令她至今仍感到在做梦的是,她居然一口答应了,连必要的羞涩和婉拒都没有。直到在乡下度蜜月期间,她似乎隐隐觉出,这桩婚姻里弥散着一股浓浓的怪味。但,生米煮成熟饭了,女人家的,娘家虽好,既嫁作人妇,就不是自己的家了,夫家再不好,也是托付终身之所。近来,与这些经天纬地之士一番交道,又乍然身负大任,不觉得深闺羞涩悄然隐去,豪侠情怀冉冉人于身心,见乏驴行动舒展,言语爽朗,一时受到感染,她也抱拳一拱,慨然道:
“侠爷古道热肠,令4、女子着实心生感动。本不该再说客气话的,却口不由心。侠爷是知道的,我久处深闺,不谙世事,危难之机,老爷又把大事托付与我,我只好请侠爷既拿主意,又援之以手了。”
乏驴笑道:
“早知道二太太聪明绝顶,不是在下有意要为难二太太,真的想听听高见呢。”
泡泡也笑道:
“那就献丑了,谁让我家摊上这档子事呢。我思得二策,说出来,请侠爷定夺。其一,劳驾侠爷连夜去郊外牢房,面见袁征三,先稳住他,保住老爷性命,免得让人先斩后奏其二,我明日一大早去知府衙门,以亲情说动母亲和知府大人。我私下揣度,知府大人未必一定要老爷的命,但,在别的方面肯定是要做出让步的。无论做出多大让步,哪怕倾家荡产,哪怕赔上我的命,我都在所不惜。老爷赚了半辈子钱,用半辈子的积蓄换老爷的命,理所应当。不知妥当与否,还请侠爷明示。”
乏驴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一跃起身,哈哈大笑说:
“二太太真是女中诸葛,在下这就去郊外见机行事了。”
泡泡忙说:
“侠爷请留步,把这个带上。”
乏驴一看虎头双手托着一只白底蓝花瓷盘,上面蹲着十锭大银,脸色立即就变了,冷言道:
“二太太这是干什么?”
泡泡忙说:
“侠爷请别误会,出去办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要花费的。老爷在的话,还可陪大侠喝一杯淡酒,现如今只好缺情后补了。”
乏驴正色道:
“在下真心认为二太太说得在理。可是,今天这银子,无论派什么用场,我绝不会接受的。以往老爷在家时,我在这里骗银子混银子赖银子,一是生活需要,二也有恶作剧的成分。可那是可以开玩笑的时候,不可开玩笑的时候我绝不开玩笑。二太太保重,在下去了。”
乏驴告辞后,泡泡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晚上她就宿在马正天的书房的土炕上,虎头打横,与她脚抵脚地睡觉。她是睡不惯土炕的,乍然睡上去,身下暖突突的,相当舒服。要睡觉了,她让虎头把她那件棉布夹袍拿来,她脱了里外衣服,穿上夹袍钻进被窝,虎头说,二太太,睡土炕要脱光的,穿衣服睡觉不舒服。泡泡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她嗔道死丫头多嘴,难道你也有偷窥女人身子的毛病?虎头心中不服,嘴上不敢强辨,暗笑笑,倒头睡了。睡了一会儿,泡泡感到身上到处都是痒的,棉被盖严实了,热的痒,留出一些空隙,冷的痒。她辗转反侧,不能人睡。干脆躲在被窝里想一些事情也是好的。谁知一打开思维的天窗,就收不住心了,又漫无边际,如大风中的鸟儿,看似天高任鸟飞,其实是身不由己。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没有头绪身上越痒。她索性摸索着点亮豆油灯,爬起来想看看书房有什么好玩的。这时,虎头被惊醒了,她一个骨碌爬起来,双手使劲揉眼睛,懵懵懂懂地说啊哟,这下闯祸了。边说边手忙脚乱找自己的衣服。泡泡忍住笑说,不用忙活了,赏你一会儿懒觉睡吧。虎头胡天胡地,大礼却是不失的,她说谢过二太太恩典,我可是承受不起,哪有主子忙活丫头睡觉的道理?泡泡只好说,让你睡你就睡,刚交过夜,你急着起床相亲呀?虎头还是小孩,正贪睡的年龄,一头跌倒,刚钻进被窝,觉得不合适,又一个骨碌爬起来呆呆地望着泡泡,泡泡说,你这个死丫头,叫你睡你不睡,你看我干什么?虎头说,二太太你怎么不睡,二太太使唤的东西都在那边屋里,万一要用起来,我去拿也快捷些。再说,我担心二太太身子不舒服,老爷又不在,我再睡着了,那可怎么好?虎头一脸稚气,泡泡感到有趣,她不愿承认是她穿衣服睡热炕导致睡不着,故意逗她说,你不是问我怎么不睡吗,我告诉你吧,有一头小猪呼噜打的把狼都吓得躲进深山了,你说我睡得着吗。虎头光着上半截,下半截拥在被窝里,回环四顾,茫然道小猪在哪呢,我去把它赶走。泡泡扑哧笑了,说睡吧睡吧,把小猪赶出去冻死了也不好。虎头这才回过神来,明白说的是自己,惶恐道啊哟,该死,我把二太太吵了。泡泡说,脱光衣服睡觉自然就容易打呼噜了,这样吧,我也脱光了睡,你打我也打,看谁吵得过谁。
泡泡毕竟心中有事,觉睡得浅。天蒙蒙亮,就听见外边有轻浅的脚步声停到了门口,接着传来一记轻微的敲门声。泡泡知道是丫鬟,她怕下人怀疑因为老爷不在,她睡得不踏实,便忍住。等敲到第三遍时,她才迷迷糊糊地问:
“谁呀?”
“回二太太,龚七爷说有要事求见。”
“这么早,有什么事呢。你让他先在外面候着。”
虎头睡得正香,轻忽的鼻息一缕儿一缕儿,像秋水涟漪一般散出去,泡泡不忍心叫醒她,可还是在她的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虎头一个骨碌爬起来,看得出,眉眼还沉浸在梦境中没有出来,泡泡说,刚睡下,你闹着要起来干活儿,该起来了,你又睡不醒,快去打开客厅,招呼客人。虎头飞快起身,眨眼间,已经把自己收拾利落了,给泡泡准备妥帖洗漱化妆用具,撒腿跑了。
泡泡知道是乏驴来了,把大事托付给这个人,她是有把握的,这么早来府上,不用说,带来的一定是利好消息。她不敢怠慢,略事梳洗,表示悦己者不在而不容,或者至亲见面家无常礼,有些面色憔悴花容失色地出来了。果然是乏驴,虎头已沏了茶,在旁边躬身伺候,龚七不敢随便进客厅,在门外迎候泡泡。乍一见泡泡这等模样,嘴脸一下子变得十分夸张,一时恢复不了常态,也忘了该说什么。泡泡有些气恼,又有些伤感,她心道,我便是灰头土脸,也不至于丑到让人惨不忍睹的地步吧。泡泡已走过身边了,龚七错了位的那根筋才回转归位,他忙说,打扰二太太,乏驴大侠有要事求见。泡泡撂一句,跨步进了客厅。看见乏驴一手端碗,嘴搭在碗边,刚要喝茶,便说:
“怠慢,怠慢,睡得死了,劳大侠久候。”
乏驴像龚七那样,目不转睛盯住他,搭在碗边的嘴唇仍牢牢地搭在那里,既不挪开,也不喝茶。泡泡没有气恼,心下却不由得伤感。闹了半天,任何女人都是一张薄皮,哪怕你是世间最艳丽的花儿,一场风雨过后,都要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的了。随即又有了一层伤感,人都说我生得美丽,我也颇为自信,原来却得益于装扮之力,稍不用心,本来面目就露出了。忽而又想,自己虽算不得天生丽质,却从来是不刻意修饰的,只是嫁作他人妇后,迎来送往,得给夫君长精神,稍微比当女儿时用心些,今天只是稍显随意些,她是照过镜子的,在这些男人眼里,怎么就会变得如此恐怖呢。她羞涩一笑说“实在抱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悦己者身陷囹圄,又出来得仓促,披头散发迎接贵客,实在不得体。只是心急如焚,吓着大侠了,还请大侠格外谅解。
乏驴也回过神了,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万分懊悔他美美喝了一口茶赧颜道?
“二太太误会了,马爷不在面前,我也只好管住自己的臭嘴了。要是马爷在场,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话夸赞二太太呢。人常说天仙下凡,那纯粹是空口说白话,要是见过二太太此时的模样,敢保把他们震得半死。”
泡泡这才明白龚七和乏驴为何会有那样的眼神了,这一来,她心里甜滋滋的,却更手足无措了,便转变话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