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十八在说这些话时,几次提到铁徒手,几次瞥泡泡,脏话浑话快要脱口而出了,却一一硬生生地夹住,把脸都憋青了。泡泡看在眼里,等邱十八换气时,赦颜一笑说“邱爷要说什么话,尽管说,不妨事的。知府大人虽是我从前主子,又有恩于我,可我现在是马家人,所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对于女人,婆家才是永远的家。”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说的字正腔圆,情真意切,一听都是心里话。马正天一边听邱十八说话,一边捎眼瞥泡泡,怕她脸上不好看,听了这话,心底波澜涌上脸来,红影影与春阳相映生辉。六两心里是嫉恨泡泡的,当然首先是她的横刀夺爱,以目下情形看,泡泡的专宠已然成为大趋势,有这个坚硬的芥蒂存于心中,她便一个心眼认定,泡泡参与了铁徒手的阴谋,她是铁徒手放出来的一条美女蛇,把马正天咬死,把马家搞垮,她的使命才算完成。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凭女人天生的灵敏感觉,泡泡并非虚言。对她来说,马正天永远第一,只要泡泡能真心待主,她对她的仇怨也退居次要了。而这又带动了她心中的伤感。也就是说,如果马家不能够逃脱此劫,那么,谁的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如果马家侥幸脱了此难,那么,泡泡在危难面前的忠诚与坚守,反而会与马正天成为患难之交。此前,马正天因色而动,此后,又有友谊成分的加人,别的女人再想在马正天那里占得一席之地,恐怕难了。想到这层,六两顿感心灰意冷,刚才说要留在祠堂地,多少有些赌气的意思,现在,再看眼前山水环绕,想起到西峰后,将日夜旁观他人缠绵,自己独守空房的凄楚,更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对邱十八来说,如果不发生铁徒手整治马家这件事,马正天与哪个女人相好,与哪个女人婚媾,完全是个人的事,作为朋友只有祝愿他花好月圆了,可是,当听到泡泡竟是铁徒手套在马正天脖子上的一道绳索后,他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和仇恨达到了极点,只是碍于马正天的情面,暂时隐忍不发。他听泡泡这样一说,厌恶和仇恨当下减轻了,但,在这个特殊时刻,想凭一句话让他相信一个人,那是完全没有可能的。马正天安慰邱十:
“邱兄,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你我兄弟一场,在这紧要时刻,我看见了你的心。不过,也没什么要紧,天要亡我,人力何为,天不亡我,其奈我何!我相信,咱们兄弟齐心携手,没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大家决定,今晚安排妥帖祠堂地的一应事务,明天一大早,一同赶往西峰应付局面。邱十八心急,鼓动马正天连夜出发,马正天笑说,黄花菜已经凉了,就凉吃吧。当夜,他把七家供奉祠堂的佃户招齐,声明原来的地租不变,但今后六两就是他们的主子,要一切听命于她。七家户主听说原定的地租不变,都很高兴,表示掌柜的不在,女掌柜就是他们的掌柜的。这些人也不知道六两究竟与掌柜的是何关系,当然不敢直呼其名,就按乡村贾,称她为女掌柜的。其实,在马家,除了对马王氏可以这样称乎外,对别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适合的。只是在非正式场合,也不必较真,马正天没做纠正,六两更不会主动纠正,她心里倒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马正天一行,一路不敢怠慢,天黑前,已赶回西峰了。一进城,马正天就嗅出了于他不利的气息。他令大家散开队伍,悄悄回家。龚七已先期快马赶回家里,马正天一到,主仆老少都齐聚厢房,屋里容纳不下,许多人站在外面。马正天与马王氏坐了主座,泡泡在马正天旁边伺候,邱十八坐在马正天一侧,各路主管分别通报了近况。情形比马正天想象得严重多了,尤其海树理带走了全部账簿和盐业经销网络图,整个业务陷于瘫痪,要想恢复,又漫无头绪,直接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大家正在抓耳挠腮想办法,龚七惊慌失措闯进门来,大叫道:
“掌柜的,大事不好了,知府衙役前来拿人了!”
“拿谁?”
“拿……拿掌柜的。”
马正天微微一笑,当即站起身,从容说:
“大家不要惊慌,目下情况未明,我得去应官差。我不在的日子,一应事务统由二太太处分。二太太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当此危难时刻,我不想听见谁有抗命不遵的行为发生。”
马正天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个个面面相觑,喘不得气,做不得声,唯有泡泡款款起身,向大家盈盈一个万福,从容说:
“谢过老爷信任。泡泡年幼无知,乍然身荷重任,诚惶诚恐。不过,既然受命于危难之时,再推来让去,便是天大的辜负了,还请诸位鼎力协助,共渡难关。”
下面的呼应声寥落冷淡,马正天将手中抽得正旺的烟锅,梆梆几弹,凛然说:
“大家还有什么不同意见,趁我在家,及早说出来。”
“听从老爷吩咐。”马王氏冷不丁冒了这么一句,马府的几个少爷小姐纷纷应和。一应主管下人见状,忙随声附和。马正天看见发妻在关键时刻,深明大义,与自己夫唱妇随,心下喜不自胜。他又对泡泡说:
“大姐随我许多年,虽足不出户,却也经历过大风大浪,你有什么不能决断的事情,多向她请教才是。”
泡泡敛眉道:
“请老爷放心,这是自然的。”
门外脚步杂沓,龚七满头大汗闯进门了,面无人色。马正天笑说没出息的货!麻壮鹰跟脚就进来了,门外并排站着一队火枪手,双手持枪,枪口对准屋门。马正天笑道:
“麻爷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不客气,兄弟公务在身,还请马爷见谅。”
“好说,好说。公务是公务,自然不会耽搁的。贵客临门,请弟兄们喝杯热茶,也是待客礼节吧?”
“马爷盛情,兄弟本当领情,只是兄弟们手中的火枪容易走火,万一误伤了谁,那就不好看了。”
麻壮鹰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如一块块冰碴子,马府上下都感到了寒冷。正月十五夜,马正天让麻壮鹰当众颜面尽丧,今天终于落在他手里了,他要把气势造足了,知府大人只说请马正天来,他理解这与押解是一个说法,虽然,鉴于马正天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他不便把事情做得过分,但也要杀杀这个大财主的威风。马正天笑说,不喝了罢,从今往后,我得为节省一杯茶绞尽脑汁了。他伸出双手,笑嘻嘻地向麻壮鹰走出几步。麻壮鹰大惊,往后急退几步,拔出别在腰间的火枪,枪口对准马正天喝一声;
“不要胡来!”
外面的火枪手,齐齐将枪栓拉得咔咔作响。泡泡一个健步冲过来,挡在马正天身前,大喝道:
“大胆麻壮鹰,不得无礼!”
麻壮鹰立即收了枪,躬身道:
“小姐见谅,麻某公务在身,不便见礼。”
马正天大笑着,将泡泡拨向一边,缓缓举起双手,走到麻壮鹰面前,笑道:
“麻爷这是怎么了?在下伸出双手是让你捆绑起来方便些,你女卩临大敌干什么?你看你家小姐,我家二太太,身为弱女子,都不怕你手中的破玩意,你还是收管紧些好,免得走火伤了自己。”
麻壮鹰不觉有些气馁,喝道;
“少啰唆,到了衙门再跟你计较。”
马正天仍笑嘻嘻地说:
“那就走吧,还啰唆什么。”
说完,大步流星就往外面走。泡泡喊一声老爷慢走!急步跟上来,把那杆大烟锅和满当当一袋旱烟叶交到马正天手里。她脸色平静,轻声说老爷保重。马正天笑道我差点忘了,在大牢里断了烟火,问麻爷讨抽一口,怕是比要抽他的血还要难。泡泡也不理会马正天的胡说八道,走到麻壮鹰面前,盈盈一个万福,正色道:
“麻爷见谅,非常时候光临寒舍,礼节难以周全。我家老爷还请麻爷多多看顾,方便的时候,我自会去给父母亲大人请安的。”
“小的知道了,小姐放心。”
铁徒手成竹在胸,他让麻壮鹰直接把马正天带到府衙后堂。他以为,马正天毕竟是一方领袖,掐他的头可以,别伤他的脸。有些人,只要头没事,有没有脸无所谓,比如牛不从,有些人在头与脸只可选一样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脸。马正天就是这样的人。让他过堂,即便是不打不骂,仅仅是走一遭过场,他也会视为奇耻大辱,除非有把握,或决心要他的命,否则,只要他活着,会不惜一切代价报复的。马正天看见麻壮鹰带他往府衙后堂走,对铁徒手的敌对情绪马上得到了缓解,他甚至对他生出好感来了。新婚之夜对他产生的好感,加上现在的好感,他由衷认为,铁徒手其实够得上一个仁义君子,要不是官民鸿沟,他相信,他们会成为好朋友的。铁徒手一身便服,乌兰也是家居常服,两人站在客厅门口迎候马正天,脸上都是笑吟吟的。铁徒手说:
“呵呵,贤婿风尘仆仆,你岳母与我心下都十分过意不去。不过,公事公办,身不由己,还望贤婿担待。”
马正天抢前一步,单膝着地,口称:
“小婿给岳父岳母大人请安了。”
“快起来,快起来,贤婿免礼。”铁徒手和乌兰嘴里谦让着,手脚也没闲着,快步上去把马正天搀扶起来。一手插在腰间,将枪柄已经捏得热汗滑腻的麻壮鹰见状,一脸惑然,向铁徒手眨了一下眼睑,铁徒手也向他眨了一下,他说:
“大人招呼贵客,小的在外面伺候着,随时听候大人召唤。”
“你去吧。”铁徒手说。
“麻爷,给枪把药上足了,万一有个不尴不尬时,却哑火了。”
麻壮鹰哪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机锋,当即反唇相讥说:
“呵呵,多谢马爷为在下着想。不过以在下的小人之心度之,马爷为一方豪侠,还不至于做出不利自己岳父母的事情吧?所以嘛,枪中的药足不足是无关紧要的,只要能打死牲口,便保证能打死那些不逞之徒的。你说是吗,马爷?”
“呵呵,看来麻爷对个人事业相当精通的,愿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马正天仍然那样大咧咧的,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麻壮鹰心中恼怒,碍于上司的面情,只得暂时隐忍了,心想让你占点嘴头便宜也没什么,反正关在笼中的老虎与关在笼中的鸟儿没什么区别,我心情好了,喂你几粒小米,逗你玩玩儿,顺顺你的毛儿,心情不好,饿你几天,拿一根小棍子,敲敲你的嘴儿,拔你几根毛儿,顺嘴吹出去,毛儿飘飘忽忽,颤颤悠悠,在空中乱飞,你干着急,白生气,拿我一点办法没有。嗨嗨,他佯笑一声,以君子不与小人斗的气度出门去了。
必要的礼节过后,乌兰回内室去了,客厅只剩下铁徒手和马正天两人。豌豆沏了一壶茶,给每人斟了一碗,转身出去了。马正天环视客厅,无话找话说:
“哎呀,到了岳父大人这里,小婿才知道什么叫君子之居,什么叫土鳖之巢了。”
“怎么说?”
“岳父大人的客厅朴实无华,一件珍宝都没有,却满眼珍宝,一进门,书香墨香扑面而来,堪称君子之君。小婿下处,奢华有余,儒雅不足,一看就是土鳖。”
“贤婿客气了。我虽然没去过你那里,但听别人说,虽是富豪人家,却讲究诗书传家,难得,实在难得。小婿若是对文墨之事感兴趣,等这场事了了,我带你去到我的书房看看,客厅是接待士农工商五行八作之地的,俗了,俗了,书房也许还值得贤婿一观的。呵呵,喝茶,喝茶。”
马正天再不敢接这个话头了,与真正有学问的人相比,他是最有钱的,与有钱人相比,他是最有学问的,他早就有经验了,在真正有学问的人面前,闭口不谈学问,谈生意经,在真正有钱人那里,绝不谈生意经,谈学问,献丑不如藏拙,田忌赛马,避强就弱,避实击虚,无往而不胜,无往而不利。他改口说:
“岳父大人刚才说等这场事了了,敢问是哪场事,与小婿有关么?”
“有关,有关,呵呵,有点关系。那是公事,暂且不谈,多日不见,咱们叙叙旧,说说亲情。小女嫁与你,大概还不算辱没你吧?”
“岳父大人这么一说,真让小婿无地自容,是小婿辱没令爱了。”
“也算是天作之合吧。既然这样了,就好好过日子吧。可是,出了点儿麻烦,贤婿是铺天盖地之士,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唉,我只担心小女是否扛得过去,她可是从小在风和日丽中长大的。”
“不劳岳父大人格外操心,令爱既然嫁给了我,便是夫妻一体,我扛得过去,她一定扛得过去,万一我扛不过去,我哪怕把命搭上,也会让她渡过难关的。小婿虽然才德欠缺些,情义却一点不少,请岳父大人放心。”
听马正天这么一说,铁徒手不觉心里一紧我铁徒手是否正在做一桩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那可贻笑大方了。既而心里又一酸这女人家的,从来都是既嫁从夫的。听说马正天对泡泡这丫头看得很重,抬得很高,本人又天生聪颖,本来是要利用她绊住马正天的,是否恰好给人家配备了一个厉害助手?他的思绪一时走失了,忘了刚才马正天说的什么,无法接上话巷,只得虚应道:
“好说,好说。”
他这一说不要紧,从祠堂地到西峰,到现在,心里都艮坦然的马正天,听了这话,有点沉不住气了。铁徒手这样说,等于认可了他过不了这个坎儿,他不愿再与铁徒手捉迷藏了,他说:
“请岳父大人明言,小婿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忙,不忙,呵呵,不忙。”铁徒手说不忙,随即还是把麻烦所在说出来了。马正天这才确信了,海树理确实把账簿和盐业经销网络全部交给铁徒手了。铁徒手说,我刚上任,就接到许多举报,说你偷税漏税,巧取豪夺,欺行霸市,不瞒你说,我曾多方调查,证明都是子虚乌有之事,这次也一样,道台、藩台提督%甚至总督大人那里,都接到了不少举报函,上压下挤,我职责所在,能无动于衷么。“不过”,他长出一口气说U“贤婿还真是人物呢,现已查明,所有这些举报多属捕风捉影,相反,恰好证明,贤婿合法经营,有功地方,桑梓称颂,为一方难得的人才啊。”
“我就说嘛,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别说陇东地界在青天大老爷岳父大人手中,即便换一个贪官混账官,又其奈我何,难道要诬赖人不成!”马正天一时忘乎所以,大话说了一箩筐。
“是啊,谁说不是呢。”铁徒手废然长叹,脸上涌出一层凄楚。他端起茶碗,缓缓呷了几口。马正天好半天没抽烟了,话又说得郁闷,心里有些慌,他拿下插在领口的烟锅,抱歉一笑说,岳父大人请勿见责,小婿的这点没出息,到哪都克服不了。铁徒手也报以一笑,说,贤婿请便。他搁下茶碗,又是几个长叹。马正天抽了几口烟,立即精神多了,他说,岳父大人莫非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小婿虽然才疏学浅,为大人效劳,却不敢偷懒。铁徒手又长叹一声说,贤婿果然聪明过人,正是千难万难,活活地难死人啊。他顺手从怀中摸出一片白土布来,沉重地递给马正天,愀然说“贤婿不妨看看这个。”
马正天以为是什么有趣的东西,顺手接过,嘴里叼着烟锅嘴儿,一手略略扶住烟锅杆儿,一手展开白布一看,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烟锅嘴儿从嘴里滑出,差点掉在地上。他张口结舌,一手抖着白布说:
“这……这……”
“是啊,我难就难在这里。如果仅此一份,倒也罢了,道台大人、藩台大人手中也各有一份,再往上的大人们手中是不是还有,就难猜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
马正天如一匹伤了蹄子的烈马,双脚在地上跳来跳去,那片白布在像是秦腔丑角手中的道具欢快飞舞。那是一封联名状,状告马正天囤积粮草、私藏军械军饷、广结歹人、图谋不轨、又妨碍邦交、损害地方形象,如何等情。领衔首告者为海树理、牛不从,以下还有年如我等五百人的签名和指卩,大多是那些正月十五与他在一起闹事的脚户。缀在最后的是一串像道士画的阴符,他恼极而乐牛鼻子老道与我从无交往,他们凑什么热闹?他指着那串符号,笑问:
“大人,这是何方妖孽啊,倒让小婿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