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兄,听本府一言事有事在,没有讲不通的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起来吧?”
马正天原样未动。铁徒手叹口气,轻声说:
“嗨,活活地难死人哩。这样吧,就依了你,依了众弟兄。不过,青白引年前已颁行,决无年后收回之理,如此朝令暮改,出尔反尔,本府威信何在?念大伙言词恳切,本府法外容情,特做如下变通青白引照常施行,税率照准先前等次罢了。”
“谢过老爷!”马正天长长一揖,一跃而起。
“谢大老爷法外开恩,我等铭记在心!”府门前石板地震响一片,众脚户各磕三个响头,纷纷然爬起,个个喜上眉梢。
关于马正天这个二杆子货如何耍二杆子的事情,都是我爷爷马登月说给我的。说实话,我对这事一点都不感兴趣。那时候,我最大的兴奋点都集中在和哈娃他们捉猫猫藏时,想办法让他们怎么捉不着我,我很快捉住他们。以后又多了一个兴奋点,就是在适当的时候,藏在马车底下,从年干部手里接过几颗洋糖。我知道这事做得不够光明正大,那糖也没有直接从商店买来的洋糖甜,说良心话,年干部的洋糖也是甜的,可我总能在甜中尝出隐隐的屁乎乎的味来。但,我确实是没办法呀,谁给我去商店买糖吃呢,二分钱一盒火柴,家里常常都买不起,老爹常为了这事暴跳如雷,像爷爷骂我爹时,常用的一句话:火把球烧了。每到用火时,老爹都要逼着我拿一把干柴,去邻居家引火。邻居家离我家是很远的,要从一面长长的土坡跑下去,点着火,又快快地跑上来。这里还有讲究,跑得太快,扇起的风把火吹灭了,又得返回去重新点燃,跑得慢了,不等到家,火把烧尽了。还有一层,我从小都是知道要面子的人,到别人家去点火,又不损失人家什么,可那张人脸马上变成了驴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便是我不愿回家,宁愿跟爷爷住在一起的原因。马登月虽然也没有多少钱,可享受的是五保户待遇,生活必需品,都有人按期供应的。但,洋糖不属于生活必需品。所以嘛,我在年干部那儿混糖吃,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又没妈妈,年干部不可能把糖白给我吃,可我居然理直气壮地吃到了糖,说起来,我还是有些运道,有些本事的。
那一个黄昏得手后,我便注意观察年干部的动向。在日落西山时,他只要往村东头废弃的打麦场那里溜达,我就知道我有糖吃了。那段时间,我的嘴一直是甜的,当然,村里还有一家孩子的嘴是甜的。那一晚上,我被赵五能这个拐驴日的赶出饲养室后,没有去找哈娃,我知道,那一夜,他甜着嘴,做了一夜甜甜的梦。我在马登月那里事实上把年干部和叶儿出卖以后,马登月跟我说了几句咸咸淡淡的话,就再不搭理我了。他和往常一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边抽着旱烟锅,一边把指头蜷起来。据说,他这是在算卦。他算卦的方式是掐指头,简称掐。他总也掐不完,总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他掐的。这样正好,你掐你的,我甜着嘴要做甜梦了。
果然,那一晚,我的甜梦不断,一个没做完,另一个又续上了。有一个梦影响了我几十年,每当想起这个梦,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脸红心跳,内心狂荡不已。可这个梦我越是不愿想它,它越是往我心头奔,往我眼前挤,就像赖兮兮的哈娃,脏着脸,不愿理他,他硬要把那张脏脸往你跟前贴,一回二回地贴,你会觉得那张脏脸竟会那样生动可爱,使得你怀疑,人的脸究竟要不要洗,要不要洗干净,脏了好,还是干净点好。这个问题很大,也很烦人,细究起来,简直就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大家还是听我说那桩甜梦吧。
听这桩甜梦是有条件的,必须先得听我把马登月的事情说说。马登月是有老婆的,也就是说,我是有奶奶的,可在几年前,他们都年过七十后,却吵翻了,一个不理一个了,连面都不愿见了。马登月命令他的六个儿子,这其中有我的老爹,给院子中间打了一道高高的隔墙。马登月说不理老婆就是纯粹的不理了,老婆说不理马登月了,实际还是理的,只是理的方式不同。先前她给他生了一大堆儿女,边生儿女边为他拉扯儿女,还给他做饭,缝缝补补,女人能干的活儿她都干了,连该男人干的活儿都干了,因为马登月虽是男人却一把活不干,他只读他永远也读不够读不完读不厌的一无所用的古书,他还掐着指头算卦,算天算地算国运民生,谁家丢了猪找不回来他也给算。他们的六个儿子都与他们分门另过了,他们分居后,我陪马登月的老婆住了几年,马登月的老婆死后,我又陪马登月住在一孔清冷无比的窑洞里。马登月的老婆在世时,经常隔着墙咒骂马登月,那时候,我像一个跟屁虫,她走哪里,我跟哪里。她是小脚,走路摇摇晃晃,走不快,我刚学会走路,也摇摇晃晃,走不快,我俩就这样,整天在村子,或一前一后,或并排摇晃着。摇晃够了,回到她独居的那孔窑洞外的院子里,她抬头盯视着那道把马登月挡在她视线以外的高墙,刚盯视时,目光狞厉,继之柔和,继之迷惘,然后又是突然的狞厉,眼里喷吐着蛇信子一般的光芒,这时,她会伸出一根指头,当然伸出的是食指,食指缓缓地,缓缓地伸出去,快伸到尽头时,猛地一使劲,食指箭一般窜出去,再看她此时的脸,牙是狠咬着的,眼睛是狠闭着的,细看,却有一道光从眼角挤了出来,热辣辣的灼人。一切动作都齐备了,她的牙缝里会挤出一句话来:
“我把你个老卖血的!”
马登月肯定没去医院卖过血,像他这种从小抽大烟长大的人,血里是少不了毒的。可他的老婆骂了他一辈子卖血的,却是有根有据的。他把马正天留给他的无数家财广阔的土地,一样样卖掉,换大烟抽了。他的老婆跟着他,见证了马家从富甲一方变成一无所有。马登月是在老婆的咒骂声中,不停地抽大烟,不停地读古书,不停地做爱,除了和老婆做,还和别的女人做,比如比他小了整整四十岁的叶儿。他还和别的女人生了他也说不清有多少儿女,他更说不清在四邻八乡,或茁壮成长,或死眉瞪眼,或大一点,或小一点的儿子娃丫头片子,究竟哪一个出自他。人都说他是一个做娃不管娃狼叼走不撵娃的男人。他的老婆也常拿这事骂他,最爱骂的一句话,就是前面交代过的你们马家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上面管不住嘴头子,下面管不住球头子!一般的骂,他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骂急了,他会跳起来回一句:我就是爱弄这活儿,有的女人就是爱让我弄她,管得着吗你!然后又低头读他的古书。院里的隔墙刚打成时,马登月抬头望了几眼有自己一个半身高的墙,欢喜得像一头吃了几口青草的驴驹子,手舞足蹈,辫梢摇摇,在只剩下一小半的院子,一口气跑了好多圈,心想,那个老不死的终于骂不着他了。他顺口唱了一段秦腔。多年没唱了啊。他唱的是《三回头》中吕鸿儒的一段唱腔:
实可怜我女儿太得薄命,
配了个坏女婿名叫许升,
爱吸烟爱赌钱品行不正,
教老夫思想起坐卧不宁。
马登月唱得快意,抬头望了望墙那边,更觉快意,从腰里解下旱烟锅,装满一锅,划一根火柴慢悠悠点着,抽几口,看烟圈轻飘飘袅往高处,在院里又跑几圈,觉得还是唱秦腔好。秦腔确实是好东西,苦了,有帮你诉苦的戏文,甜了,有帮你尝甜的戏文,骂贪官的,骂恶妇的,骂驴日不是男人的,应有尽有,也有自个骂自个的。把吕鸿儒骂他家女婿的词儿用来骂我自己,也不赖嘛。我让那个老不死的骂了一辈子,快活到头了,终于解脱了,她骂不着我了,我自个骂自个儿。我该不该挨骂,该,别人骂着不中听,我自个骂着耍,我唱着骂,老不死的要是唱着骂我,多好的,可那老不死的只会骂,不会唱,我自个唱。他接着吕鸿儒的唱腔,一板一眼往下唱:
恨许升小奴才嫖风浪荡,
我女儿常为他两泪汪汪。
坏门风又怕家财尽丧,
倒不如离了婚另寻下场。
马登月正唱得起劲,他猛吸几口旱烟,看着烟圈袅袅上飘,待精神头足了后,还想接着往下唱吕鸿儒女儿吕荣儿的唱腔的。几十年没唱了,稍一回想,唱词居然还记得一字不差。气不够了,他要抽几锅烟,回回气儿,把欠了几十年的戏文今日个一股脑儿唱出来,我的跨子我的腰,我爱摔几跤就几跤,谁日能得很,把我从平地里背的搁到陡坡上?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自在,当年,他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时,大把大把地往外撒钱财时,大块大块往外卖地时,爬在女人肚皮上豁出命闹嚷时,他内心的苦水一盆子一盆子往肚里咽,回到家,那个老不死的,又恨不得一口把他当腌酸菜吃了,这下,终于自由了。嗨,日他老哥,没想到快死了,倒过上了自在日子!他的气还没运足,他一边回气儿,一边在默念着吕荣儿的唱腔:
吕家女在深闺泪流两行,悔当初把奴身配与许郎。论容貌他原来十分俊样,论才学他有满腹文章。自那年二公婆同把命丧,就跟上无赖子任意张狂。不读书不习学不把学讲,又吸烟又赌钱又要宿娼。有时儿我劝他顾惜名望,他不听反来拿恶语相伤。遇这人真叫我无法可想,遇这人真叫我有脸无光。清早间出了门不知去向,这时候还不晓他在哪方。
马登月此时已魂飞天外,心走荒,完全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中。他在报复老婆,他就是那个恣意妄为胡嫖乱赌的许升,老婆就是那个眼泪洗脸哀哀可怜的吕荣儿。吕荣儿独守空屋,正哭诉得凄楚,许升回来了,他是带着嫖风的快乐和恼怒回来的。马登月的气儿也回足了,他把旱烟锅撂在地上,猛地立起身,在地上走几圈过场,扎一个许升出场架势,长腔长调喊出一个道白来哎,走呀一接口唱上了:
适才间在青楼和人争吵,被几个无赖子辱骂一遭。
进门来只觉得心中烦恼,又恐怕我的妻恶语相。
唱完,马登月已把愤怒和勇气酝酿足了,他要像许升那样,干了坏事,还要理直气壮地和那个老不死的快意恩仇地大干一场,一举出了几十年的恶气。许升是老婆问及才说他干啥的,老不死的不问,我也要说,就像许升那样说:
“吸烟去了,赌钱去了,逛窑姐去了,你问着做什么?我知道你可数骂我呀!”
马登月拣起烟锅,足足装了一锅烟,点着,抽上,迎着高墙,大踏步走出几步,默念着许升的道白戏文时,猛听得墙那边一声歇斯底里地喝喊?
“我把你个老卖血的!”
虚幻中的马登月突遭现实的一喝,一个激灵,手中的烟锅拿捏不牢,掉在地上,他一个鼠窜,奔至窑洞口时,方才恍然醒悟,这是老婆的声音。像是端起一碗羊肉泡,一筷子从里面刨出一颗羊粪豆儿与相好幽会,心急火燎脱了裤子,对方的月经不期而至,开场锣敲的震天响,角儿拉开架势开口要唱了,拉板胡的嘎嘣一声弦断了,马登月当下那个气恼,几十年的气一下涌上脑门儿,他原来与老婆是不轻易骂仗的,他是读书人,怎么会与女人家一般见识呢。这次他不了,他一跳老高,要是跳得比墙头还高,再也好不过了,盯着老婆的脸,嘴朝着她的老嘴,不嘟不嘟,骂着多过瘾的。他跳不了那么高,能跳多高算多高,总比双脚踏在硬地上骂人要有劲的。双脚起跳时,他已想好了词儿J〖到最高点时,正好骂出来了?
第一老不死的!
第二老妖精!
第三老骚情!
第四老不值钱的!
马登月积了一肚子词儿,都是给老婆准备的,攒了一辈子了,他一直在找机会要一次把老不死的骂个够,可机会不期而至,他一点准备都没有,或者准备的太充分了,积攒的太多了,犹如久旱不雨,泄洪道疏浚一次又一次,
终于下雨了,来的却是倾盆大雨,洪流争道,你涌我挤,倒堵住了,谁也出不去。马登月一连蹦起四五次,比前几次蹦得高多了,在制高点上,却想不起来该骂什么,空跳一次又一次,心里越急越恼,越是蹦不出来词儿。此时,他的老婆缓过劲了。这个老卖血的让她骂了几十年,老不还嘴,老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好像在骂死人,在骂石头,把猪骂几句,猪还知道哼哼几声呢,这个老卖血的,让她骂着无趣,骂的不得劲,骂的自个泼烦自个。未料想,他居然搭腔了,她一时感到震惊,感到眩晕,感到从来没有的快乐。很快的,她从震惊眩晕快乐中走出来了。她听得出,这老不死的欢势着呢,在跳着脚骂人呢,她跳不动,但她手中有拐杖,她在硬地上使劲一敲,使劲一骂,眨眼间,已敲出五六记来:
第一敲我把你个老卖血的!
第二敲我把你个老嫖头!
第三敲我把你个乱吃草的老叫驴!
第四敲我把你个不学好的败家子!
第五敲我把你个老不要脸的!
第六敲我把你个日了叶儿咬烂人家奶头还不认账的老死狗!
第六敲骂出来后,眼见得马登月腰弯了,腿弯了,脸上下来汗了。他和叶儿偷情时,让民兵抓了现行,民兵队长是他的四儿子。听见有人破门而人了,他情知不妙,他的那个东西还在叶儿的那个东西里面,他的嘴还在噙着叶儿的奶尖儿,叶儿的双臂还在箍着他,他要脱身而去,叶儿还死死地箍着不放,还在泼妇那样叫喊着不嘛不嘛,人家不受活嘛!他挣了几下没挣脱,嘴上一使劲,叶儿的奶尖竟被咬破了,叶儿惨叫一声松了手,他一个驴打滚,跳下炕,钻到了柜子下。四儿领着一干人,持枪的枪口黑洞洞,端矛的矛尖亮闪闪,一齐对准了炕头。四儿厉声喝道:
“老嫖头,还不滚出来!”
一连喊了三声,不见有人滚出来,只听得被窝里有女人嘤嘤哭声,他用枪口挑开一看,只有叶儿一人,双手抱怀,胸前血丝糊拉一片。四儿又喝问老嫖头哪去了,叶儿说“你出来吧,你家四娃找他爹呢。”
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出来。四儿只见他爹的衣服还在炕上堆着,鞋还在炕跟底撂着,便对手下命令说:
“走,咱走!把老嫖头的衣服和鞋都拿上走,让他藏着去!”
马登月其实是没经过什么大事考验的,当即在柜子下喊道:
“这驴日的娃,把衣服和鞋拿走,老子穿啥?”
他为自己的沉不住气,后悔了好长时间,四儿实际上是想给老子留个面子的,也是给自个留个面子的,怎么着也是他爹,他再革命,总是他爹球眼里尿出来的娃,人说四儿,你爹是个老嫖头!说的总是他爹嘛。可是,马登月让四儿转不过脖子,即使他真的把衣服和鞋拿走,也只不过是衣服和鞋嘛。他这一喊叫,四儿就得当回事让他与大家见面了。屋里就那么大的地方,四儿低头一看,他爹精溜溜爬在柜子下的地上。四儿说:
“出来!”
“不出来!”马登月说。
“为啥不出来?”
“不为啥,就是不出来!”
“嗨嗨!”四儿是有脾气的人,写了人党申请书不久,正在接受考验。马家男人向来犟,别人犟一分,他便犟十分。四儿说,“还由了你了?嫖风叫人抓住了,理比捉奸的人还长得多呢,出来!”
“嗨嗨!这娃,”马登月不干了,他说,“你是民兵连长,可不敢杠个臭嘴胡说。谁嫖风了,你可得红嘴白牙说清楚了,你要是说不出个过来过去,你爹可不是饶人的爷!”
“吼吼!”四儿被气笑了,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气匀了些,便低下头,父子俩头对头,眼对眼,他说:
“闹半天,你还不知道谁在嫖风?不知道也罢,我给你说就是你老人家,我的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