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娃纯粹胡说哩嘛,不孝顺的东西!人家娃都想方设法给他爹闹个老革命呀,开明绅士呀啥的,我的娃倒好,给他爹闹个历史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地主分子,头上戴三顶帽子还不够,还要再闹个嫖风分子,哦,不对,是流氓分子!你说我嫖风,我嫖谁了,你给我说清楚!”
“吼吼!”四儿又被气笑了。他忍住笑,说好好好,你没嫖风,那么,我问你,你爬这儿干吗?”
“耍!不行吗?”
“你怎么不穿衣服?”
“爱!咋?这样凉快,嗨嗨,凉快!”
四儿被气糊涂了,恨恨地说:
“你嫖风让人捉了双,还耍死狗!今日让你这死狗耍不成,走,跟我走!”“嗨,这娃,你慢着,锣不敲不响,理不辩不明,你说捉了双,双在哪,明明我一个在这跑单帮嘛!”
四儿一愣,说:
“你衣服在炕上。
“狗日的纯粹胡说嘛。那就是衣服嫖风了,不是我,你叫衣服跟你走吧,你用枪尖挑着衣服,满世界喊我爹衣服嫖风了!”
四儿无奈,领着他的队伍惺惺走了。马登月从柜子下爬出来,顺势爬上了叶儿的身子,叶儿双腿一翘,马登月猛不防,一个倒栽葱,从炕上重重跌了下来。叶儿一跃而起,把他的衣服摔下炕,一手捂着滴血的奶头,凄厉地喊道:
“滚!我原以为你是个见过世面的男人,谁料想你是个敢脱裤子不敢提裤子的货!罢了罢了,我权当是让一条老狗日了这么长时间!”
马登月嬉皮笑脸的招数对叶儿再也不敢使了,一个人坐在凉地上,默默地穿上衣服,穿上鞋,羞惨满面走了。他其实是一个知道羞耻的男人。知道羞耻的男人是值得尊重的。叶儿与许多男人睡过觉,可她并不懂得男人。马登月后来当得知她与年干部有一腿时,满脸不屑地说原来是个挨瞎锤子的。那天,从叶儿家里郁郁溜出来,他在山头上转悠了一天。虽然没有给他挂上大木牌子游村,事情却全村老少都知道了。天黑后,回了家,老婆把饭做好在等他。这是女人的本分,男人干了啥出格事,是男人的事,事有事在,饭还是要给吃的。马登月的老婆是个本分的女人。马登月低了头,无情无绪吃了饭,老婆在收碗时,狠狠地给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道:
“没出息的货!大男人敢作敢当,人家叶儿都敢认,你看你,你是活活地让我这老脸往裤裆里塞嘛!”
在那一刻,马登月彻底晕了。他不知道男人到底该如何当,更不知道女人心目中的男人究竟该是什么样儿。
现在,我该说说那晚我做的梦了。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说出来也无甚意思。很多人在不到做那样的梦时做了,把晚饭当早餐吃了,成长的步伐快了一些。这种事情有利有弊,利在很早就看透了,弊在不该为此事烦恼时烦恼了。叶儿塞进我嘴里的糖,由于太难得吃到糖了,我便吮得小心翼翼,在躺进被窝时,还有薄薄的一片,我慢悠悠地吮吸着,听着那一丝儿甜水,从喉咙滑下去,从胃里渗进去,在肚脐眼儿那里停下来,汇聚着,汇聚着,汇聚出一片甜甜的涝坝,又潮涨潮落,洇濡出一片无际的海。我在海里畅游着,浪高浪低,起起伏伏,我看见了叶儿,她与我一样,没有穿衣服,她向我游来,我向她游去,游在了一起。她抓住我的右手,我记得很清楚,是右手。她将我的右手搁在她的右边奶头上,绝对没错,是右边的奶头,有两颗牙印的那只,她用她的两只手交叉按在我的右手上。她的右奶头上爬了三只手。我的手心手背哪个受活!手心里像是圈了一只毛毛虫,虫儿轻轻地满手心爬着,一根根细细的毛儿穿透皮层,往肉里钻进去,钻进去,没有任何痛感,只是一个痒。不是让人痒得跳起来,或痒得哈哈大笑的那种痒,是酥酥的痒,是甜甜的痒,是若有若无的痒。我觉得人的手天生就该搁在那地方,人长着手,就是为往那地方搁的,那地方天生就是为了搁人手的。那一刻,我令悯所有长手的人,好好的手不往那搁,干吗要泥里水里屎里尿里粗里细里去干活呢,多好的手呀,弄得脏兮兮的,粗糖糖的,人真不是个东西,糟蹋别的东西还说得过去,手可是自己的,都不肯放过。我有些愤愤然,我为了表示我的愤然和改变人的恶习的决心,坚定的把手搁在那里,我要给大家做一个榜样。
浪涛汹涌,铺天盖地。好多次,我要沉下去了,要被浪卷走了,多亏我的手在那儿搁着,不是,我抓在那儿,紧紧地抓着,那里正好有可供手抓的方便。抓得越紧,我的手心越是受活。我的手背被叶儿的两片手心完全覆盖了。手背也很好,那个好和手心的好不大一样。叶儿的手心是很粗糙的,我知道这是干活的缘故,叶儿每天要干无数的活儿,在村里,男人干啥她干啥,上山种地,下沟挑水,拉车驾辕,半夜巡山,在家里,生的做成熟的,破的缝成新的,把小猪小鸡喂大,把瘦狗瘦猫养肥,做这些事时,都需要手的。她的手,可她的奶头不错,挺挺的,绵绵的,胖胖的,白白的,她脸上也很好看的,男人看她时,一张平塌塌的男人脸立马陡了,蝇子跳上那张脸去,会闪出个小腿粉碎性骨折的,她的身上很白,当然,这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据我猜想,她死了的男人一定是知道的,她男人邱兴家是被枪毙了的,刚结婚不久,第一个驻村的苟干部把她压在身下,她不让他压,身子扭来扭去,嘴里大声号叫,裤子被褪了一半时,她的男人邱兴家赶来了,这个二杆子货,咋看咋像他的二杆子爷爷邱十八,铁锨头一挥,就把苟干部的头铲滚了。苟干部是革命功臣。邱兴家被枪毙了,说是残杀革命功臣,罪大恶极,民愤极大,说苟干部是为革命光荣牺牲了。开始村里人还想不通,后来想通了,没有人家抛头颅洒热血,你邱兴家连人都不是,连媳妇都娶不起,人家只是日了你的老婆,还没日上,你就要人家的命,你还有良心没有啊。邱十八本来是有好几个儿子的,后来闹瘟疫,只有邱兴家的父亲活下来了,邱兴家的父母只有他这一根独苗,苗儿死了,他俩活着没劲,先后也死了。叶儿没有改嫁,没人敢要她这个反革命杀人犯睡过的女人。但,顺便睡她一睡,还是可以的,这以后,叶儿也放开了,谁想睡她,都行的,最先上手的是马登月,后面的人就多了去了,大家说她是官碾子,谁都可以在上面碾米的。
这些闲话,等咱们都闲了再说,咱抓紧时间说我做梦的事儿。梦是人做的,是人都做梦的,可有些梦做的有意思,有的没意思,我的那个梦就是有意思的,我做过许多梦,就这个梦最有意思了。叶双手把我的手捂在她那可爱的地方,我们就这样游着,游着,波峰浪谷,天上地下,受活的没边没沿。一会儿,我被受活晕了,身子要下沉了,叶儿说,你把我当船吧,我这船沉不了的。她平躺在水面上,我爬在她身上。果然美妙,美妙得说不成。她的身子有一半被水淹了,一半浮在水面,薄薄的,像一张刚锯开的木板。水是深蓝色的,她是嫩白色的,白的木板在蓝的波面上,晃晃荡荡,起起伏伏锯开的木板还带着木香味,清冽的,喷薄的,又羞羞答答的,钻人鼻子眼儿的那种。浪头高了起来,波谷也深了,叶必须把身子完全摊开,两只胳膊也要完全摊开,像翅膀那样。这样,我自个的事儿就得自个解决。我双手分别抓住叶儿的两只奶头,我怕被颠到水里去,抓得很紧,越来越紧,我感觉我的手要埋进去了,如同婆娘和面时,陷人面团里的手。这时,叶儿轻轻地呻吟了,像半夜里古庙的风铃,嘀呤,嘀呤,很好听的。声音随浪波飘出去,一声声地远了,一声声地弱了,息了。又一串嘀呤声响起,又一声声儿远了,息了。我有点害怕,还有点过意不去,我问干妈,疼……吗?她眯着两眼,懒懒地说不……疼。
我们漂着,漂着,颠着,颠着。我又有些眩晕了,几次走神,差点颠下水去。叶儿轻轻地说乖娃,抓紧点,我就抓紧点。我把叶儿抓疼了,她的呻吟激越了,频率高了,变成了尖叫。我吓坏了,腾出一只手,在她的身上摸索了一遍,找不出可抓的地方。我要从她的身上溜下去,哪怕让水淹死了,也不能再抓她。一个男人,活到啥地步,也不可像马登月那样,咬女人的奶头。我奶奶给我说马登月的事时,牙咬的格蹦响,她伸出一指,狠狠地戳着我的额头说,男人要像个男人,天塌下来了,掏出自个的家伙顶起来,你长大后,干啥都行,千万不要学了你那死不要脸的爷,咬女人的奶头,哼!奶奶哼的这一声,像是掉进深谷的石头传出的回音,声不大,却一下撞在我的心上。那时候,我刚能听懂人话,刚能把猪和人分开,刚能把男人女人分开,我知道,我是男人,咬女人奶头的男人不是好男人,爷爷咬过女人的奶头,他不是好男人,他是我的不是好男人的好爷爷。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奶奶的话,她说的男人是指不给女人添麻烦的男人。爷爷马登月咬过的牙印儿还挂在叶儿的奶头上,我有点恨他了,我有点理解奶奶为什么那么恨他了。我是男人,我不能像马登月那样,我想起了奶奶的话不要像你爷那个老卖血的那样!不要学爷爷的样子,首先从对待女人的不同开始。我以视死如归的豪迈,大声说,干妈,不要管我,我走了,保重!说完,我松开手,要从她的身上翻滚下去。让深不可测的大海淹死我吧,让无边无际的海水带走我吧,让我痛痛快快地离开这个狗屎世界吧。
这时,我的屁股上落下了重重一巴掌。啪唧!带着湿漉漉的水音,带着肉与肉拍击的响亮,我没能溜下去,我不是被吓住了,是被一只有力的手箍住了。我大吃一惊,我感到我的那个小牛牛,在这一瞬间,突然膨胀了,像一根干硬的柴棍儿,原来搁在叶儿身上的任何部位,都是很舒服的,现在没处搁了,我试挪了几个地方,都不合适,顶的难受。一个好端端的牛牛,变成了一件多余的烦人的东西。我感到难堪’感到羞愧’我顶得难受’叶儿肯定也不好受。我万分愧怍地说,干妈,我顶疼你了。叶儿眯着两眼,喃喃地说我的乖蛋蛋,长成男人了啊。她的另一只摊在水上当翅膀用的手也卷了回来,双手抚摸着我的瘦骨嶙峋的脊背,我的圆圆滚滚的屁股,上下,下上,我在她的抚摸下,内心焦躁起来,燃烧起来,火焰汹汹,海水蒸腾,我知道,我的火把冰凉的海水都烧开了。我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但,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海水凉了,会淹死人的,会凉死人的,海水烧开了,也会淹死人的,也会烫死人的。我无所谓,我死不足惜,凉死淹死,是死,烫死淹死,也是死,男人嘛。可叶儿怎么办?她不能死,这么好的女人死了,这世界就真他妈不是世界了。想到这,我一下可怜的一塌糊涂,我哀求道干妈,放开我吧,要死,我一人死,你不能死,我死,是我一人的事情,你死了,是大家的事情。啪唧!我的屁股同时挨了两巴掌,是叶儿双手一齐拍下去的。她睁开两眼,嗔道这娃咋胡说哩,这么好的日子,啥子死呀活呀的!她这一拍,我的身子往下溜了一截,让我难受的东西不难受了。牛牛搁在了一个温暖的,潮湿的,甜丝丝的地方。
叶儿的身子很有节奏感地动了起来,我不觉也随上了她的节奏。海水在这时,也变得有节奏了。忽闪忽闪,海水忽闪,叶儿忽闪,我忽闪。真是太美妙了呀!叶儿又呻吟起来,嘀呤呤的声音顺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来。我已顾不上问她哪不舒服,身子剧烈地活动起来,她也剧烈了,海水也剧烈了。一种新的成就感又在我的心头冉冉升起,我可以支配叶儿了,我可以支配大海了。叶儿的呻吟声变得尖利了,那声音不再让我感到不安,那是敲锣打鼓的声音,那是风展红旗的声音,那是举拳高呼口号的声音。爷爷马登月五花大绑,头戴纸糊的高帽,立在高高的土台上,台下人潮如海,拳头的起落如海水的潮涨潮落,呼喊声如海水的波峰浪谷,人们平时黑黢黢的脸如三月桃花,闪射着艳艳红光,马登月的黑黢黢的脸,也如三月桃花,红光艳艳,照射出土台一片艳艳的红。声音可以使人兴奋起来,可以使病重的人兴奋起来,可以使死人兴奋起来,可以使海水沸腾起来。我沸腾了,叶儿沸腾了,大海沸腾了。叶儿的两眼重新闭上了,两面眼角挂上了两串晶莹的水珠儿,顺着两面脸颊,溜下来,溜下来,我想问,干妈,你哪儿不舒马?我没问,我顾不上了,我只管不顾一切地忽闪。我本是想停下来的,可叶儿在忽闪,海水在忽闪,我停不下来了。叶儿的双手死死地箍着我,我听见她说话了,声音很轻,很遥远,她说乖娃,干妈的好乖娃,你们马家的男人个顶个的,你才十岁的人儿呀,就懂事了呀,就成男人了呀,你要活活地爱死干妈哩。我不回话,我的嘴派上了用场,我咬住了爷爷马登月咬过的地方。
多好的地方呀,只可惜让爷爷马登月这个老卖血的咬出了两记牙印儿。我是不会做这事的。我不是个老卖血的。我老了也不卖血。我轻轻地咬住那里。这样多好。我要睡了。我睡意浓重。我的上下眼皮在打架。我爬在摇篮里。我爬在风吹婆娑的树梢上。我爬在刚锯开的木香味可人的白木板上。我爬在大海波涛的床上。突然,我感到腰里一松,我尿了,一股尿水箭一般射了出去。坏了,坏了,坏了,坏了!我尿到叶儿身上了!我一下惊呆了。我定定地伏在叶儿身上。我早都不尿坑了。刚记事时,奶奶老夸我,她说,我蛋蛋娃乖的,这么大点个人,就不尿炕了啊。奶奶死后,我跟爷爷马登月睡,马登月有很多坏毛病,可他经常表扬我,他说这碎狗日的,没一样好的,就是牛牛争气,不尿炕!不尿炕,是我的优长,是我的自豪,是我人生的价值所在。可我竟然尿到叶儿身上了!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丢死老先人了!我今后咋见人嘛,我咋有脸见叶儿嘛!我羞惭满面,我惶恐无着,我死都没处死了。这当儿,我却听叶儿说娃真的长大了啊!她说,好了,你下来吧,看把我乖蛋蛋娃累成啥了。
我下来了。叶儿身子一转,将我抛进了海水中。我醒了。我也许是大叫一声醒了的。睁开眼睛,我看见了马登月那张老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还沉浸在尿到叶儿身上的羞愧中。脚裆湿湿的,黏黏的,像是熬烂了小米粥。马登月快步走到我跟前时,鼻子抽了下,又抽了下,又连抽几下,像一条老狗闻到了新鲜的稀屎。我看见了他的诧异,他的兴奋,他的在灯光暗影下的不怀好意。多年后,我回首往事,我想他一定已经清楚发生什么事了,可这条老骚狗,对骚味儿永远保持着高度的敏感,他绝对是那种心里老装着烂脏事的人,他笑眯眯地把老脸贴向震惊莫名的我,他悄声问;
“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