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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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冬天的玉米秆(1)

饮 驴

走吧我的毛驴

咱家里没水

但不能把你渴死

村外的那条小河

能苦死蛤蟆

可那毕竟是水啊

趟过这厚厚的黄土

你去喝一口吧

再苦也别吐出来

生在个苦字上

你就得忍着点

忍住这一个个十年九旱

至于你仰天大吼

我不会怪你

我早都想这么吼一声了

只是天上没水

再吼也无非是

吼出自己的眼泪

好在满肚子的苦水

也长力气

喝完了我们还去种田

杏花

杏花我们的村花

春天你若站在高处

像喊崖娃娃那样

喊一声杏花

鲜艳的女子

就会一下子开遍

家家户户沟沟岔岔

那其中最粉红的

就是我的妹妹

和情人

当翻山越岭的唢呐

大红大绿地吹过

杏花大朵的谢了

小朵的也谢了

丢开花儿叫杏儿了

酸酸甜甜的日子

就是黄土里流出的民歌

杏花你还好吗

站在村口的杏树下

握住一颗杏核

我真怕嗑出一口的苦来

字 纸

母亲弯下腰

把风吹到脚边的一页纸片

捡了起来

她想看看这纸上

有没有写字

然后踮起脚

把纸片别到墙缝里

别到一个孩子踩着板凳

才够得着的高处

不知那纸上写着什么

或许是孩子写错的一页作业

那时墙缝里还别着

母亲梳头时

梳下的一团乱发

一个不识字的母亲

对她的孩子说字纸

是不能随便踩在脚下的

就像老人的头发

不能踩在脚下一样

那一刻全中国的字

都躲在书里默不作声

冬天的玉米秆

或许时光的尽头

只是一片苍白

此刻这苍白

正斜斜地插进

高原的疲惫

残存的半片叶子

像往事的一根睫毛

它挡不住岁月

由绿变白

如果有一场大雪

这白就白得彻底了

这样想时

忽然有一种东西

搅动了我的生命

伸出骨瘦如柴的指头

把夕阳当成指印

按在玉米地的一角

那时我与大地

已签下了生死之约

秋日即景

东山上娶亲

西山上埋人

山谷里走着赶集的乡亲

这是在秋天

谷物的乳汁漫过山冈

忽然一杆唢呐朝天吹响

吹响头顶的几只小鸟

像玻璃刀子划出今天的暗伤

这是在傍晚

西山是太阳东山是月亮

一个人坐在场边的碌碡上

抖了抖肩上的那件黑衣裳笠

有一些我熟识的人不在了

他们走时的情形

我能一一想象得出来

又有一些我还没见过的人

出生到了这个村子

他们将是这里的主人

这一年降水没有增加

日照还是那么长

但土好像比去年厚了一点

去年种扁豆的坡上

今年种麦

这一片薄了那一片却丰收

杏花还是三月才开

冰草照例在九月枯黄

堂叔的胃疼得还像去年一样

黄昏的风依旧在屋顶上呼啸

我在外边游荡了一年

回来时比春天瘦了一圈

黑旦媳妇

隔壁邻家的黑旦媳妇

今年去城里挣钱

回来时干净得水点都不沾

可黑旦扒光她的衣服

提一桶凉水

把媳妇浑身上下洗了一遍

黑旦说一水洗百净

洗净了还是咱的媳妇

媳妇被凉水惊出了病来

过年时还住在县上的医院里

弟妹说是不是该去看看她呢

听得出岔里人对此看法不一

我也无法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正好侄儿在院里放了串鞭炮

我就说看这孩子喜欢的

放鹞子的人

举着拇指像举着一块岩石

漫山遍野呼唤着鹞子

像呼唤着他走失的儿子

所有的麻雀都伏在草丛里

看他焦急万状的样子无声无息

那年他的嗓子喊出了血

从此岔里人老听见有鹞子翻身的声音

在他的嗓子里扑腾着

他的气管炎就这样越来越重了

如今他身边的亲人大都鹞子样

飞到他喊不回来的远处了

他腰里扎着一根草绳

扎住两片衣襟

像一只老鹞子敛着翅膀

不想再飞了

毛驴老了

帮父亲耕了多年地的毛驴老了

它的老是从它前腿跪地

直到父亲从后面使足了劲

才把车子拉上坡的那天开始的

那天父亲搂着毛驴的瘦腿

像搂着一个老朋友的胳膊

父亲说老了咱俩都老了

现在它或许知道自己不中用了

水不好好喝草也不好好吃

穿了一辈子的破皮袄

磨光了毛的地方露出巴掌大的伤疤

我几次让父亲把它卖掉

但几次父亲都把它牵了回来

像早年被老人逼着离婚的两个年轻人

早上出去晚上又怯怯地回来了

那天我从屋里出来

它把干枯的脑袋搭在低矮的圈墙上

声音颤抖着向我呼唤了几声

那么苍凉忧伤

父亲说他知道毛驴想说什么

上沟的树

黑黑的几个人影

倒背着双手

在上沟里走

有时候谁走到前面去了

再看又落到了后面

像是各家的男人

要到山的那边

去为谁家娶媳妇

或者抬埋谁家的老人

但走了这么久了

怎么还走不出上沟

山那边的事情

恐怕早已过了

当风从沟垴上刮下来

这些像人一样走着的树

便歪着脖子

朝岔里瞅

那里便有一个人

倒背着双手黑黑的

朝上沟走来

像树

一切都收获了

一切都收获了

只剩下土地7

土地翻过了

还剩什么

一切都收获了

只剩下秋风

秋风从大地上吹过

还剩什么

一切都收获了

但有几缕青苗

还在秋风中缭绕

一切都收获了

但有几粒种子

还遗落在土里

是啊一切都收获了

如果没有这点遗憾

秋天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一点忧伤

天总远得像过去

而大地埋着记忆

一个人就像一个村子

有时心里空得不知所措

这是几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

没有阳光但大地亮着

我把几个亲戚送出门来

门口是新鲜的包谷秆子

和潮湿的空气

亲戚里有我的大姑二姑

还有我好看的表妹

她们低着头走路的样子

像几只羊在路上找着草胡子

奶奶

我们一起送走了我的奶奶

我担心她们也从此不再回来

奶奶做过童养媳,缠过脚

然后又把脚放开的奶奶

一辈子走着弯路

走不出那三亩薄地

走不出那方花头巾的奶奶

被爷爷的大脚踢过

却又一脚

把另一个男人踢远的奶奶

爷爷走的那年

学会了一个人

在一棵大树下走来走去的奶奶

雨下在脚下

雪落在头上

心里老刮着大风的奶奶

左一脚疼左一脚痛

走在我的诗里,

却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

看我的媳妇穿高跟鞋

笑着脱过来试试

笑出满嘴豁牙满眼泪花的奶奶

如今已走进黄土的深处

却还在和爷爷怄气

一句话也不说的奶奶

一滴水

就能把山一样的汉子

打个趔趄

你信不信

一桶水

比这么大一个村子

还要重哩

你信不信

一窖水

就是白花花的

一窖银子

你信不信

攥住吊水的草绳

就是攥住

我细细的命哩

你信不信

也算是交通事故

回家过年

我坐着单位的小车

绕过山梁时

与一辆拖拉机相遇

拖拉机赶紧让路

倒进路边的地里

开拖拉机的小伙

从地上爬起来

一脸的土和不好意思

他说你看这

这路窄的

我握了握那小伙的黑手

给他点上一根纸烟

我说我又不是乡长

你怕啥

我们喊着一二三

把拖拉机推了起来

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开进城去

我坐着小车回到了乡里

过年三天我总想起

那个开拖拉机的小伙

踱 步

谁在敲门

谁举着榔头把钉子敲进

冻透的墙壁和深夜

隔壁的驴圈里一头毛驴

在踱步

想起年前

我在兰州打电话给父亲

问大你好吗我妈好吗

还有咱家的毛驴也好吗

父亲分明说毛驴也很好

很好的毛驴

怎么晚上也睡不着觉呢

一个村子都睡着了

只有一个诗人和一头毛驴醒着

毛驴叩问大地的声音

被我又一次听见

父亲与土地

家里有一庙三分自留地的时候

父亲说还不如他屁股上的一块补丁大哩

那时他正对土地有一股狠劲

后来分了责任田二十多亩

父亲还嫌少

把自家的地埂越削越细

硬是多削出一垄地来

那年王跛子搬到城里开小卖铺了

父亲把人家的十亩地一种就是五年

恨不得让每一株庄稼

都长成一棵大树

可从大前年开始父亲叹息一声

先是把王跛子家的地还给了人家

说老了实在犟不过地了

后来在自家的陡坡地里全种上树

不种粮食了

再后来只留下门前的几亩梯田

今年过年父亲说梯田也不种了

送给我四弟种吧

说时一脸对不起自己领土的痛苦

想起二十年前

父亲非要给我在岔里找个媳妇

就是为了多分几亩责任田

后来妹妹出嫁了

一大片好地被划了出去

父亲心疼得真想扑到地埂上

在那里狠狠吞上几口

如今父亲蹲在门口晒太阳

风从他耕种过的地里刮来

眼看土就要埋到他的脖颈了

我知道一个农民最终留给自己的土地

有多大

乡下老兄

乡下老兄来城里找我

肩上扛着一袋土豆

他说他来城里告状

让我帮他找找门道

说时土里吧唧的老手

已抖得夹不住一根纸烟了

他说去年他上新疆打工

老婆就被村里的干部怎么了

怎么了也就算了

可去年的摊派一分没少

他问我这天底下

还有没有王法

我知道这老兄把小小的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