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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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冬天的玉米秆(2)

当成了天下

可我怎么给他说呢

想起乡下高高低低的山路

我只能默默地拍了拍

他掉土渣子的肩头

然后请可怜的老兄

在饭馆里吃了一顿

老兄临走的时候’

眼里含着泪水

他只说了一句看来城里的话

并不比乡下好说

今夜的秋风

先是一小片秋风

抖了抖我的上衣口袋

那里的几个硬币

刷拉刷拉的响声

像前面那个牵着马的老人

手中的缰绳带着铁

接着是一大片秋风

吹起我的夹袄

像母亲在河边的石头上

把我的一件脏衣服

摔打着想洗干净

再吹山坡上站立不稳的老杏树

就要露出根来

像我裂着口子的双脚了

风吹了一阵就停了

停了一阵又吹

就像我把一件旧事忘了

想了想重新记起

当今夜的秋风第三次吹起

我看见挤在一起取暖的星星

又被吹灭了一片

父亲的巴掌

驴走得慢了

就扇驴一巴掌

但只扇屁股

从不扇脸

地埂松了

就扇地埂一巴掌

他不让该硬的地方

软下去

扇过风

扇过阳光

他甚至把扑进怀里的爱

也扇了一巴掌

有一次背过了人

父亲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至今不知道

因为什么

但我知道父亲的巴掌

总扇不着天上的云

那时他苦着脸

只扇自己的大腿

我被父亲扇出来好多年了

至今有些事还不敢告诉父亲

我怕他一巴掌过来

把我的眼镜打到地上

七 奶

摸走过我家的一只鸡蛋

被我奶奶脸上唾过几回

至今脸上还留着斑斑点点

和别人家的男人好过

因此老被人戳着脊梁骨

我在村里看见她时

腰快弯成了一个句号

男娃女娃生了一大群

一辈子没白活

老了却只有几十根白头发

像冬天屋顶上的白冰草

在风中白着

记得她跟我说

她总听见风里的唢呐

总看见一顶花轿

在村口一颠一颠地走着

如今一条空麻袋一样

什么也掏不出的七奶

我好几年都没见了

那么亮

那么亮谁拿着一个小镜子

在山坡上晃

或者是草根碰断的犁尖

犁铧最亮的一点

阳光下的疼痛那么亮

在一个孩子的想象里

所有能亮的事物都已经亮了——

那时一个人从山坡上下来

左边的口袋里别着钢笔

笔帽上的那一点白铁

那么亮

老家印象

一条路是一根绳子

好多条路就是好多根绳子

一根根绳子把老家缠住

像一个人丢在路上的行李

好多年了都没回来找过

有时我听见一个村子

在大风里挣断绳索的声音

但更多的时候

是在月光下或在阳光里

绳子越勒越紧的疼痛

有时我感到老家的山很低

有时却感到很高

但只要沿着一条路走到底

都会找到那个丢失老家的人

记一场春雪

如果我知道天要真的下雪

昨夜我一定会坐在路边上

等待第一朵雪花落在我粗糙的脸上

但我还是在城里干燥的空气中睡着了

雪就在我的梦中那么大地下着

就像有些好运气

不知不觉中悄然来临

直到我第二天醒来

才知道有一个夜晚是被雪下亮的

有一个春天是被雪下暖的

还有一首诗

不写就对不起雪的一片恩情

这是2009年的2月26日

父亲在电话中说——

不刮风光下雪

雪把一个岔都盖住了

父亲还说——

春天的雪水多

今年的墒情好得吹一口气

就能吹出满地的绿来

我听见雪还在电话的另一头

沙沙沙地下着

今天的报纸上说

陇中一带的旱情解除了

秋天的芦苇

绿绿的芦苇

白白的芦苇

诗人说这一起一伏的芦苇

像一个人的爱情

一个满头白发的人

此刻与芦苇站在一起

他心里的水分

也正被一点点蒸发

那么一个人的变轻变白

是否与秋天有关呢

我听见芦苇拍打着大地的声音

像一个人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起身走了

一个人的天空

一个人走在天空下

头顶总刮着大风

风中赶路的神们

像他多年的朋友

这些年来

有些话他只能说给天听

有些事只能做给天看

有一天他对着天空泣不成声

他说人有痛天知否

他看见天空一阵战栗

然后用风的纤手

抚了抚他的头发

抹眼泪的几种动作

我注意到孩子抹眼泪时

只用手背

像早晨的露珠

敲打着正在绽开的花蕾

我注意到中年人抹眼泪时

用双手捂着眼睛

仿佛指缝里流淌的

是不小心掉出口袋的银子

我注意到老年人抹眼泪

是用衣襟或者衣袖

那好像不是在抹眼泪

而是用一片小布片

擦拭着已经感染的伤口

我注意到一个人的变老

并不是因为时间的漫长

而是在一个个人生的事件中

一次次老去

这年秋天的一棵树

这年秋天一个人站在风中

低着头咳嗽

咳了又咳怎么也咳不出

呛在他嗓子里的烟尘

也是这年秋天

有人敲打着身体里的那口大钟

一下又一下直到把一个人

敲成空荡荡的一座寺庙

也是这年秋天啊一列火车

从一棵树的根部一直跑到树梢

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感觉有霜悄然落在

村口的路上

还是这年秋天我注意到一片秋叶

猛地跳下树枝

但落到一半时有些犹豫

犹豫着落在我四十五岁的门槛上

像早年贸然许下的一个诺言

现在有些后悔

喊 出

天空喊出闪电

大地喊出河

春天喊出花朵

冬天喊出雪

风喊出一堵高墙

雨喊出伞

牛喊出一片青草

鞭子喊出牛

而心喊出爱情

我喊出生活

放 弃

牵着气球在春天奔跑的孩子

很快就要跑出春天了

他和一只气球的失散

就像一棵小树放弃它的第一枚果子

我知道他将来还要放弃许多

就像现在的我即使在梦里

有时也会将一把握在手里的钥匙

轻轻放下

有些门你多想打开

但终究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看了一回蒲杏小学

像一颗松动的牙齿

在豁口处朝里张望

破了的窗玻璃还用报纸糊着

如果那是一张省报

说不定上面会有我的名字

如果我的名字能为孩子们挡一缕风寒

我肯定就有资格被写进校史里了

然而蒲杏小学早把我忘了

就像蒲杏村把好多人忘了一样

我也只是偶尔在履历表上

写下这个名字

最早的一张表上我只写蒲杏小学

后来就加上城关公社蒲杏大队

再后来还加上定西地区会宁县

现在要加上甘肃省了

如果在前面再加上中国

蒲杏小学就显得更加小了

比九牛一毛还小

如果在蒲杏小学后面再写下我的名字

念出蒲杏小学时就要换一口气了

记得操场边上有我栽的白杨树

只是现在只剩一根白杨椽了

作为一根旗杆立在一年级教室门前

像一根大铅笔

在黄土里按住一个孩子们忘了的生字

这是2005年秋的一个星期天

我真想翻墙进去

看看我办过的黑板报还在不在

我念过书的学堂和我的堂叔

想起我念过书的学堂

堂叔就站在一棵杏树下

把一片老掉牙的犁铧

敲出钢铁沙哑的声响

那时全村人听了

就知道娃们在念书哩

堂叔走上土筑的讲台

领着我们高声朗读

大豆玉米高粱

然后以地道的土话

讲粒粒皆辛苦

讲苦水的苦下苦的苦

先苦后甜的苦

在我眼里堂叔就是那棵

最苦的杏树

我们作业的时候

就是蹲在院里画字

蹲在堂叔的目光里

像一只只小小的麻雀

在秋天的麦地里啄食

有时我们伸出小手

抹去那个讨厌的日字时

就像抹去童年的一个错误

可我们画下的大片庄稼

还是长不出芽来

我小学毕业的那年

堂叔病了那张瘦脸

病成了冬天的一个干萝卜

在我和我的堂兄弟们

把他拉往县城的时候

我看见他躺在架子车上

手从车边上垂下来

像是要在颠簸的山路上

再写几个生字

可就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他始终没能够着

不久我看见我的堂弟

抱着去世的堂叔

哭得像下一场大雨

然后在泪水打湿的黄土上

画堂叔教他的生字

后来堂弟上了大学

他学的是中医

他说谁把泪流在心里

就会得那种病

可堂叔为什么要咽下眼泪

那时我们还小

谁都不会知道

只记得那年头

堂叔常常和堂婶吵架

有时竞吵得急风暴雨

如今村里的娃们

有念了一肚子书的

叫什么博士硕士

可村里的老人们都说

人老几辈子

就数我堂叔念书最多

风从上沟刮下来

风从上沟刮下来时

就像那年的一场山洪

把一个去公社打救济粮的女人

刮倒了

如今她就躺在沟边的土里

我听见她侧了一下身子

给风让路

我担心这风再猛一些

就会把埋在上沟的那个明朝进士

和我的祖宗们刮出来

他们会不会举着自己的白骨

把每一家窗户上的玻璃敲碎呢

婴孩的啼哭

让这场大风有了缝隙

那时

七奶正走在去找女儿的路上

风把小路刮得甩来甩去

像牛的尾巴

被甩来甩去的七奶

看见牛在山坡上卧下

任风怎么踢它的肚子

都不起来

而她的儿子

正拥在破棉被里

像几个灰头土脸的土豆

诅咒着大风

还有这冬天的冷炕

一片黄土的大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