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到写这首小诗
我还没有想到一句合适的话
又一次写到毛驴
我不得不又一次写到毛驴
是因为我还没进家门就先看到了毛驴
冬日疲惫的阳光下
微闭着眼睛
仿佛一场无法摆脱的瞌睡
就要笼罩了它的生命
一年都没见了
它轻轻地摆了摆耳朵
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向我摇了摇他干瘦的手
这一天我和父亲二叔谈到了它
谈到了十三年前被牵进我家时
就已是一头老驴的它
上个月的一个夜里前腿一颤
摇摇晃晃着跪倒在槽前
为了像往常一样再一次站起
它挣扎的脖子把驴槽都掀翻了
这是去年一年
杏儿岔最大的一次倒塌
父亲说秋后有人给了四百元
他没有舍得卖
二叔说那就养到开春吧
你看它瘦得养肥了再卖
于是我想到它被拴在拖拉机上
跌跌撞撞拉进城去的情形
像那年我的一个堂叔
被拉进城里看病
拉去了就再没有回来
对一头毛驴的结局
我无话可说
冬天的小老树
背着风弯着腰
这些穿黑色棉袄的人们
在山坡上抡着镢头
他们像是我的大叔二叔
大侄二侄
还有我七十多岁的堂婶
和四十岁的弟媳妇
他们要在风雪里挖出温暖
就像在落雪之前
把地里的土豆刨尽
待他们转过身来
已是风雪改变了方向
这些年轻时就已经苍老
苍老了还在苍老的人们
我怀疑这冷这雪
还有这此后的春天
都是因为他们才有了全部的意义
正如一位诗人所说他们活着
就是这片土地的一份荣耀
地埂上的一棵老杏树
站在地埂上的一棵老杏树
我担心它会像一个人
走着走着哪天就一头栽下去
不再起来
老杏树最粗的那根树枝被砍了
那年在斧头下它一声一声喊着疼
然后哎呀一声就不喊了
它一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
只感觉当年的那一片哭声
像一匹飘荡的白纱布
在杏儿岔的上空飘来飘去
如今碗口大的伤疤
像一张多年不见的老脸
苍老麻木模糊不清
仿佛当年在这根树枝上吊过的那个老人
一棵树就这样扭过头去
从不看一眼自己的伤疤
只有黄透了的杏子
夜深人静时落在秋天的地埂上
把梦里的一些东西唤醒
驴圈里的一朵向日葵
站在当年那头毛驴站过的地方
把脸转向圈门
向来来往往的脚步微笑
一朵向日葵
是一头毛驴老去的影子
麻雀还在
还是那只在驴槽里找过草籽
站在驴耳朵边叽叽喳喳的那只
但现在站在向日葵的脖子上
像一个孩子坐在自家的门槛上
用手托着下巴
如果谁把一朵向日葵
从驴圈里吆到山坡上
它会不会沿着地埂奔跑
偶尔在风中尥一阵蹶子呢
但此刻向日葵缓缓摇了摇头
就像一个慈祥的老人
对往事轻轻说不
岔垴上的一棵树
看谁在月光下翻进岔垴
看谁在大风中过了山梁
看一夜北风吹偏了谁家的屋檐
看今早的阳光最先照见了谁家的驴圈
看野狐在谁家的门口留下爪印
看狗在雪地上逮住了谁的影子
看阳光攥住了谁家的麦子
看一场雨又把谁家的水窖灌满
看谁家的驴槽里晚上睡着一个人
看谁家的祖坟被黄鼠刨了一个窟窿
看谁家地里的萝卜被人拔了一捆
看谁今夜在炕上捂着肚子翻来滚去
看谁在路上想着心事一头撞到了树上
看谁在麦地里一高兴跳到了地埂下面
看谁脚步踉跄走向岔口的庙里
看谁把祖宗的白骨挖出来又埋到了别处
像长在额头上的一道伤疤
岔垴上的一棵小老树还把谁看不清楚
有一些雪
有一些雪
躲在冬天的地埂下
像温顺的羊儿
有风吹过
我听见它们又挤了一下
有一些雪
落在干透的草垛上
但只是落
并没有打湿什么的意思
像有些爱情
还不是时候
还有一些雪
落在村子里就看不见了
只看见三两点灯光
像针扎出的一点一点的疼
雪就从那里开始融化
荞麦地
灯笼能照出少女脸上的红晕吗
粉红水灵灵的粉红爱的颜色
几十里山路夜不会黑
一只细腰的蜜蜂
被花上的蜂蜜粘住
她想在这个秋天当一粒荞麦
在河边
看流水碰到石头上
像一个人被碰疼了脚趾
哗地跳一下绕过去走了
前边的流走了后边的接着流
我感到石头有时像一个人在风中
攥在背后的拳头
像 烟
满天都是点燃的香头
今夜的星光
为一个村子祈福
我甚至在冬天的树枝上
也看到了这样的星光
像烟像一个人清早出门
嘴里呵出的热气
像烟的还有崖畔上的白冰草
左一下右一下
就把那么蓝的天刷白了
此刻正是腊月三十的晚上
浪子回家大地怀孕
我跟在烧香的人群后面
想好了要给神说的三句话
担水的人
一闪一闪的
一个人闪着扁担
挑一担窖水
向岔里走去
身后的窖台上
几只麻雀正争着
他不小心丢在那里的
几个水点
水桶闪过的地方
土更加干燥呛人
当几只麻雀落在扁担上时
担水的那人换了换肩膀
他的腰身
被越压越弯了
被风吹着
傍晚回家的人
坐在门槛上
他抬头看了看门前的树
发现树也已经老了
老得仿佛失去了记忆
只剩一片枯叶
吊在梦中
许是被他的一声叹息惊扰
颤悠悠飘零下来
像他一生都在等待的
一封短信
但他不敢握啊
他感到心疼
他把装满鞋子的土
慢慢倒在脚下
今夜他要把从前的爱情
再一次从头想起
傍晚以后
山坡上跑下来几只山羊
像岁月打落的几颗牙齿
白色的阳光
此刻带着血丝
半夜里
羊角打着羊圈门的声音
像牙齿碰着杏儿岔的肋骨
和衣躺在羊圈炕上的那人
黎明时梦见自己又长出了新牙
院里的一层薄雪
让他把黑色的棉袄又裹紧了一下
静 夜
连风都不敢动
怕惊扰了这静
但似乎有人的声音
像呓语
可能是神在讨论着什么
并决定着人间的一些事情
至少是岔里的大事
好像声音大了些
就惊动了睡着的狗
狗的叫声先是像撞门的声音
狗再醒些
就像谁敲了两下破铁皮脸盆
最清脆的那声
像多年前山里的一声枪响
之后一切又都静了
四周的山像倒在宣纸上的墨汁
慢慢洇了过来
路只是一根扔在沟里的老草绳
那么重的山也不能把它拉直
那一夜在老家的麦场边上
一个人学会了像神一样
站立和思考
回家小记
把落在桌面上的尘土擦一擦
也把坛坛罐罐背后的灰尘扫一扫
把那些陈年旧事中
淡淡的不快轻轻扫掉
把火炉筒子敲一敲
把积攒的烟尘抖一抖
把堵在烟囱里的疙疙瘩瘩
一一捅掉
把玻璃擦擦
把雨点擦去把雪花擦去
把沙尘暴刮来的土擦去
再给父亲理理发吧
真想把可怜的几根黑发留下
把越来越多的白发全都剪掉
但我还是把白发黑发一起剪短
让那些黑黑白白的日子慢慢再长
除此之外我还能再做些什么
从几百公里外的兰州回到乡下
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用努力做事希望得到父母的原谅
愧疚就这样让一个人变得勤快
秋 天
一大群惊飞的麻雀
贴着地面飞过
一大群怕冷的小鱼儿
在冰凉的河水里
忽东忽西
在这个清冷的早晨
白芦苇一荡一荡
学着流水远去的模样
而天边的黄土
正好现出本身的黄
这时一个人想起另一个人
天忽然又高了许多
多少疼痛
都已颗粒归仓
取 暖
一个人筒着手
是自己给自己取暖
两个人握着手
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取暖
三个人围着炉子
是人给屋子取暖
一个人在雪地里奔波
是脚给路取暖
冻僵的手捂着胸口
是疼给疼取暖
走 过
一头牛从苜蓿地边上走过
苜蓿花紫色的欢呼
刚够着它宽阔的肚皮
但它的目光
却从苜蓿的头顶越过
看到更远处的苍茫
就像我在这苍茫的世上
心里怀着远大的理想
远处群山起立落日凄迷
但落日的一分一秒
却走得比牛还吃力
牛走远了像一个村子的背影
只留下苜蓿一起一伏
一起一伏着
许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就这样悄然走过
跋 涉
车过定西已是深夜
月亮像一枚巨大的铜钱
买下了一片山坡
只有山梁上的一排老树
依然黑着
像一支跋涉的队伍
疲惫坚强
看他们弯腰的方向
是和我们同去一个地方
但我们的车
很快把他们甩到了身后
就像甩在过去的某个年代
有月无月的晚上
或者有风无风的白天
都在孩子们的语文课本里
向前向前向前
号 叫
好多年了我听见一粒种子
一直在土里号叫
它的号叫扎疼我奔走的脚步
好多年了我听见一片繁星
一直在头顶号叫
是它们把今夜的黑越压越低
好多年了我听见一只跛狼
一直在山头上号叫
今夜的月光包住它后腿的枪伤
好多年了我听见一个诗人
一直在江边号叫
但他的声音高不过那片水声
槐花开了
屋前的一树槐花开了
开五月和四月的不同
经过树下的人们
一个个仿佛踩在水中
风也在这时吹过来
像孩子们吹着肥皂泡
一瓣瓣花香没飘多远
就落在了村里的沟沟坎坎
风一直在吹
风想从树干中
把那些留存的花香都一口气吹出来
但槐树有槐树的想法
下个春天的事
必须得到下个春天
就像小时候母亲口袋里的水果糖
留给谁的就是谁的
一个春天又要被风吹走
我看见一棵背风而立的老槐树
想给我说点什么
堂兄的人生经验
偶尔想起我的堂兄
他小时候被狗咬过一口
他说人活一世注定要被狗咬三次
我是个胆小的人
一直提防着乡下的狗
那年经过一个村子绕了一个大圈
才绕过村里的十几条狗
但堂兄又说咬人的狗不叫
爱叫的狗不咬人
因此每每经过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总要多次回头看看
看看有没有一只不叫的狗
追着我仓皇奔走的脚步
如今默默地坐在路边
老听见心里有一种声音
像是冬天一只饥寒交迫的小狗
吱吱叫着刨着谁家的门槛
去给女儿开家长会
爸爸坐直了
上课别说话
难道小小的女儿
也知道我因为说话
吃过不少苦头
老不听话的爸爸
那天在一年级七班的教室里
就坐成了天天向上的姿势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
当年轻漂亮的女教师
讲到茁壮成长时
我把驼背猛地挺了一下
雨中奔跑的孩子
一个小女孩那么小
就已学会了保护
弯着小小的腰
怀里抱着书包
像课本里掉出来的一个逗号
在雨中的山路上奔跑
其实一场秋雨
只为一个小女孩下着
这只是雨的段落大意
雨的中心思想
是把整个秋天下透
而雨只下在了小女孩的头顶
和她的后背
这是一场秋雨一个小小的意外
远处有一棵大树
像半路上遇到的一个好人
或者从家里出来的亲人
打着雨伞
但小女孩没有在树下停留
她不知道一个人
一生要走过多少风雨
但她相信只要回到家里
就是跑出了这场秋雨
陪母亲去城里看病
母亲病了好像她做了件
对不起我们兄弟的事情
陪着她从岔里出来时
就像陪着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到别人家去赔不是
她一再给我说
都是她自己不小心
一个感冒
咋就比一捆麦子还重哩
说背不动就背不动了
搀着母亲去病房的路上
我感到她的胳膊
瘦得我不敢用力
我只能从腰里把她扶住
那时有人看了我们一眼
看一个肥得像腐败分子的儿子
扶着他又瘦又小的农民母亲
像走在齐腰深的水中
脚下一个小小的磕碰
都会绊我们一个趔趄
在并不很白的床单上
当医生撩起母亲的大襟衣服
把听诊器放在母亲胸口时
我看见母亲的乳房
像两只什么也掏不出的衣袋
早已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样
此刻她没有拉下衣服
是因为没有力气
也知道不能
布满老年斑的皮肤
更像一件打满补丁的衬衣
皱皱巴巴
穿在母亲身上
四
抽血化验
我看见和我的血一样红的
母亲的血
在试管里像一段烧红的钢筋
被护士小心地提走
我不知道他们能化验出什么
是一朵苦苦菜在一滴血里的影子
还是一把捂住伤口的黄土
渗进血管里的土渣渣
或者为一个人燃烧过的热血
留下的灰烬
那天我想起小时候得了天花
母亲为我输过一次血
五
母亲说那吊针
像冬天的雪水
从屋檐上滴下来
都滴了一天了
是该滴满_二瓦盆了吧
饮一顿驴都够了
人怎么能装这么多水
那天父亲来看母亲
我第一次看见父亲
对母亲这么温存
他对母亲说咱家的过年猪
这些天不好好吃食
咱家的老毛驴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还说岔里的刘满福前几天过世了
比咱俩还小三岁呢
人家的事办得很欢去了好多人
说着摘下帽子拍了拍上面的土
呛得母亲咳出了眼泪
父亲这才发现病床前
可不是咱自家的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