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是我的父亲
吆着毛驴在山坡上耕地
把举起的鞭子抽在土里的那人
就是我的父亲
被一口水窖绊倒
却又把窖里的水一点点取出
让我先喝的那人
就是我的父亲
坐在荞麦地埂上
被漫山漫坡的彩灯
甜甜暖暖地照着
开口就吼秦腔的那人
就是我的父亲
看老鹰飞起
大雪飘落
风雪里背着一捆柴火
一步一滑走向家门的那人
就是我的父亲
心 疼
这么多年了只感到父亲的骨头很硬
却从不知道父亲的一根肋骨断过
就像我不知道父亲的好多经历一样
但面对医院拍的片子
医生说陈旧性骨折
那是一次怎样猛烈的撞击啊
硬气的父亲是不是疼得喊出了声
但他说不记得到底是哪一次了
他感到吃惊也有些不好意思
仿佛被我看见了他的秘密
弯弯的肋骨就那么弯弯地断着
像门口断了的一根栅栏
风雪一直吹向栅栏深处的心
那一紧一缩着
像拳头样一次次攥紧的心啊
现在他腿疼腰疼头疼胃疼
七十多年的磕磕碰碰
现在才感觉出疼来
疼得实在不行了就去了一次医院
这是他第一次向疼痛低头
但他从来不说心疼
关于二叔的电话
堂弟从县城打来电话
说二叔病了治不好的病
我说怎么可能呢
堂弟就在电话里哭
我听见街上的汽车
不断从他的哭声中穿过
堂弟说一个月前
还能把一大拥包谷秆子背回家的人
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二叔先是自己走到县城看了一回
过了几天就只能被架子车拉着去看了
下了雪的路上二叔被一滑一拐地拉着
听堂弟一遍遍哄他到医院打了针就会好的
就像哄一个孩子到幼儿园去玩
当二叔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
堂弟就拿着二叔的病历来兰州找我
他以为我在省城的关系能够救救二叔
但一个月后堂弟又打来电话
说二叔走了
我们都握着电话沉默了一阵
然后挂了
那天阳光很慢
该下的雪已经下过了
该刮的风也已经刮过了
2009年12月12日
杏儿岔的天空
晴得像包着旧家谱的那块蓝丝布
中午时分几杆唢呐从岔里出来
把一个人越吹越远
一直吹向远远的山冈祖宗的身边
如果唢呐吹得快点
那就是一曲秧歌调了
但是很慢
是那种能把人的眼泪吹下来的慢
阳光也很慢
慢慢让开唢呐的路
被唢呐吹着的是我的二叔
想起那年他把一只大公鸡抱到集上
连着去了三集
终于多卖了一块五毛钱
我的堂弟就摘下眼镜
用双手捂住眼泪
秋天的颜色
一个人的秋天和另一个人的秋天
是不一样的
一个人去年的秋天和今年的秋天
也是不一样的
比如去年砍倒梯田里的玉米秆子
一大捆一大捆背回家的那人
今年就已经不在了
今年背玉米秆的是他颤着白发的老伴
有时候是一个人在背着玉米秆子
更多的时候却像是一大捆玉米秆子
把一个又干又瘦的老人抱回家去
这两种感觉也是不一样的
还比如昨天坡上的那一片苜蓿正绿着
可早上的一层干霜之后就不一样了
午后的一场沙尘暴之后就不一样了
再过些日子一场大雪之后
就更不一样了
就像我见过的一个画家
在一幅乡村画上先撒了一把盐
再撒了一把土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我这棵从村里拔出来的草
现在绿得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刨土豆的母亲
那天母亲跪在地里刨着土豆
她不用锄头而用手刨
是因为她怕锄头伤着了土豆
她不想让土豆带着疼痛出门
她只刨大的
让小的再等等
就像早上先把最大的孩子叫醒
她听见土豆离开根的声音
很像剪断脐带
面对着新刨的土豆
母亲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
像当年要选一个孩子去上学
让她左有为难
后来数了数正好六个
六六大顺我们兄弟姊妹也是六个
那个最土头土脸的
像大哥呢还是像四弟
我们都有一张土豆的脸
母亲用手揩土豆的样子
还像她年轻时从地里回来
挨个儿揩着我们脸上的泪或者汗
如果把六个土豆排成一队
土豆地就是乡村小学的操场了
稍息立正预备唱
土豆会唱一首什么歌呢
而如果这时说声解散
土豆就会麻雀样訇地一下四散飞去
四
临出门了
母亲把用衣襟撩着的六个土豆
硬塞到我的挎包里
像一个古代的母亲送儿子上京赴考
把六个银疙瘩揣到儿子怀里
但我的母亲从没见过银子
她只说这是她种的土豆
比城里的好吃
五
记得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
母亲站在秋风中弯着腰
目送一个大土豆
背着几个小土豆去了兰州
在秋天的中心
秋天了
坡上最高的一棵白杨树
树叶最先黄了
就像杏儿岔这一年
有一个人的头发突然白了
但这时候我来到岔里
不是来看秋天的
我是来看一个生病的老人
他已病成了秋天的最后一把柴火
那时五谷的气息
还有草药的气味
都来自一个人的身体
一个替我在土地上受苦受难的人
他一翻身
一个秋天就会倾斜
当我坐在他的身边
就像坐在一棵树下
吹过他头顶的风
全都吹在了我的心里
那天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听见屋外的树叶
落满秋天的大地
那天秋光明亮
像一颗巨大的眼泪
想起堂姑
几年前堂姑得了一个治不好的病
医生说只有半年的时间了
儿子就给她准备后事
她却打了儿子一个耳光
说她偏不死看谁能把她埋了
她硬是坚持了一年多
但最终还是被她儿子埋到了祖坟里
堂姑的一个儿子是风水先生
在岔里干着打神骂鬼的营生
常常坐在别人家的炕头上
掐着指头数子丑寅卯
她的另一个儿子瘫痪了多年
那年我从堂姑家出来
看他躺在门口的一张狗皮褥子上
向我微笑着打招呼
那是我见过的最沧桑的一张笑脸
至今还沧桑地笑着
那天我站在堂姑家对面的梁上
看见人世间的一场大风
正从岔里刮过r
大风里堂姑和她的两个儿子
面目都有些模糊
他们老了
他们把儿女们都活老了
把一个村子都活老了
把比他们更老的老人活得没有影子了
老风吹着老阳光晒着
过去的日子也像老牙齿一样
一个个都丢得差不多了
摔打着老胳膊老腿
走在高高的辈分上
就像走在高高的悬崖边上
一村子的人都在为他们担心
至于远离他们的儿女
总感觉他们是装在破衣袋里的两粒豆子
怕一不小心会从衣袋里掉出去
那天一个人从村子对面的山坡上下来
看见他们远远地站在家门口
仔细辨认着那人是谁
直到那人走到跟前
叫了一声爸叫了一声妈
回忆 夜声
1978年的一个秋夜
煤还没有变成温暖
就像那个坐在煤车上的人
夹紧了双肩
还没有把自己变成一个诗人
他听见远远的那几盏路灯
发出长久的电焊的声音
像一块煤燃烧前的嘶叫
或者一辆卡车永不停息的奔跑
没有谁给这声音任何意义
但多年后那声音
却一直在一个人的夜里响起
苍 茫
面对义一个老秋天
那螳使着蛮力的绿
义一次绿过沟坎翻过山梁
起伏着走向苍茫
那时暮色向下阳光向上
被苍茫淹没的村子里
一个老人正安静地病着
他的病是这个秋天的一部分
其实我一直站在乡村的秋天之外
只是对这个秋天多看了一眼
秋天什么也不说
只让我感到苍茫
时 间
有一天奶奶指着闹钟上的秒针说
像一个人扛着扁担
在山梁上走路
像谁呢
奶奶没有说
但她心里的那个人
就这么一直没完没了地走着
山坡上的羊
老有几只羊低着头在那里徘徊
一年只长一次草的山坡
它们注定要啃上一生
有时我怀疑它们什么也没啃到
只是一遍遍吻着大地
原本白云一样白的羊
现在黄土一样黄了
风从侧面吹过
它们就像一团团焦黄的花朵
在山坡上那么盛大地开着
有时它们中间的一只或者两只三只
抬起头来“咩——”地叫上一声
像是我的几个乡亲
远远地喊我过去缓缓
缓缓一起抽一锅旱烟哩
五 奶
从杏儿岔的历史里走出来
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
杏儿岔的最后一双三寸金莲
至今还在地埂上一颤一抖地走着
五奶——
杏儿岔最深的两行脚印
后面跟着多年前的一场沙尘暴
风沙里我听见一个老女人
年轻时的美丽哭泣
五奶那天迎面把你碰见
就像迎面碰上一个传说
我怕一不小心走进你的故事
五奶又是一个春天了
让今年的春风再扶住你的胳膊吧
只是走在你一生的老路上
千万别踩疼了路边那些好奇的眼睛
小小的快乐
秋天的地埂上
草胡子里冒出的几朵小黄花
像一点点小小的快乐
让一个村子从早亮到晚上
那时我在地埂上走着
想起这些年的不容易
就忽然被自己感动——
或许是地下的亲人
在为我放着祝贺的烟花
他们认为的天上
其实就在我的脚下
那天在几朵小小的黄花面前
我低下身子
二哥的胡子白了
像地埂上的一坨白冰草
二哥的胡子也是在这个秋天白的
白得拉拉碴碴
像被饥饿的牛羊一遍遍啃过
二哥一笑就露出他的豁豁牙
吹白了他胡子的秋风
正好从那豁牙处一直吹进他的心里
如果他心里有一片大草滩
此刻一定是白茫茫一片
二哥的笑也就白茫茫的了
风还会把冰草吹绿
那么风还能把白胡子吹成什么样子呢
回乡笔记
或许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风已在村口等了好久
像当年一起玩过的小伙伴
一见面就朝我扬了一把黄土
仿佛满脸满脖子都是土了
才能让我走进村子
那时一个放羊的孩子
正坐在山头上
坐在刚读完的一本书上
一些细节
在山坡上慢慢展开
他看见从村口走来的那人
像他鞭梢上的麻绳疙瘩
而躲在地埂下的雪
像围在谁脖子下的
一条白狐狸尾巴
和坡上移过来的几只瘦羊
相互看了一眼
那目光又冷又亮
四
风横着吹
阳光竖着落
那天风和阳光织成的网兜
把一个人的心提到天上
然后又放回原处
五
而一只灰色的鹰
像秋天被风吹远的一片叶子
冬天还飘在天上
它误以为村外的两个坟堆
怀里还抱着不安分的兔子
路边被风吹弯的白杨树
杏儿岔的两排肋骨
我一棵棵数过去
像拔拉着老旧的算盘珠子
在一场沙尘暴的混合运算中
加减乘除着
那些我不敢面对的日子
今夜的碎片
今夜天空像一片陡坡地
一地的胡麻开花了
那冰凉的密密麻麻的小花花
摇着晃着
晃着摇着
就把我心里睡着的一些事儿
慢慢摇醒了
今夜一切都是剪影
黑色的
民间剪纸手艺
感觉山沟里的神
坐在门槛上
像大师
今夜一匹老马
老在刚刚下过的一场雪里
马嘴边的几坨白冰草
老了一个村子
今夜就要塌了的一座老土堡
梦见当年出走的少东家
骑一匹瘦马
从外边回来了
四
今夜村里没有一个人出门
只有一头受伤的野兽
在田野上徘徊
像一个可怜的诗人
捂着心里的疼
他眼里的泪花
让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
微微颤抖了一下
岔 口
这是杏儿岔的傍晚
阳光回到了山顶
人们从山坡上下来
走在岔口的两头毛驴
其中的一头打了一个喷嚏
像一个人在烫土里跺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