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借我春秋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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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阳光灿烂的日子(3)

在文革前,丁先生和尹先生就是这个城市教育界的重量级音乐大腕,丁先生虽然刚刚被从牛棚里放出来,得到第二次解放,但是,影响是不可小瞧的,他在训练合唱队上自有一套。有时候是丁先生亲自指挥,尹先生弹钢琴伴奏,有时候是尹先生指挥,丁先生弹钢琴伴奏,就把个合唱队训练得整齐划一,节奏准确,音色亮丽,和声和谐,旋律优美。几十年后,我当了宣传部文艺处长,我终于明白了合唱队的水平实际上就是合唱指挥的水平,有怎样的指挥就有怎样的合唱队。全校的合唱活动使得学校的风气有所改观,三七中学的纪律好了起来,学校宣传队在学校受到尊敬。我在宣传队里的地位很高,因为我在合唱时是领唱,虽然那些革命歌曲大多数都是齐唱,但在《救国军歌》里有一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是我喊的,走到哪里,都有同学冲着我喊这句口号,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而是十分羡慕,但中学生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的。后来在合唱前又加了朗诵,我又担任了朗诵的角色,真的是风光极了。我们学校的《新的女性》、《大路歌》、《救国军歌》唱得有腔有调,有声有色,有板有眼,让人不得不服。

记得后来的8月18日晚上,全市举行纪念毛主席在1966年8月18日首次接见红卫兵四周年的活动,兰州市属中学在东方红广场举行万人大合唱,我领到一套工人服装和一条雪白的毛巾,那套服装是当时兰州东方红玻璃厂库存的崭新的工作服,左胸前衣袋上面印着“兰东玻”三个厂标字样,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就扮作一个产业工人民兵的形象,登上了东方红广场的主席台,参加了轰动一时的这个登峰造极、空前绝后的大型演唱会。现在省城文艺界许多与我同龄的骨干人士们谈起这次万人大合唱,都有一种“老资格”的感觉,仿佛参加过秋收起义、上过井冈山的老红军。

在这天傍晚合唱队集合前往广场演出之前,我在学校遇到了曾经与我发生过冲突的同学张国梁(化名),我操起随身携带的一杆道具步枪将他打倒在地,曾经十分厉害的张同学竟然不敢还手。当时的学校宣传队就有如此的势力。打张同学时,我刚刚画好妆,满脸的红油彩,像兰陵王戴上了面具,有了神力。“兰陵王”是我十几年后学习中国戏剧史的时候才知道的概念,我读到关于兰陵王的描写时就想起了我满脸油彩打张同学的情景,我一下就从根本上理解了兰陵王传说的涵义。兰陵王长得细皮嫩肉不足以在战场上威慑敌人,他就画了一个五颜六色面目凶狠的面具戴在脸上,敌人看见他上阵,就吓破了胆。我在化妆之后居然就鬼使神差地有了揍张同学一顿的胆量和勇气,恐怕就是顺从了自古就有的这个规律。那一脸的红油彩就像一副盔甲,挡住了我曾经有过的胆怯和恐惧,也挡住了张同学的嚣张胆气。我这个举动像是无师自通的掌握了一种心理因素。美学家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这本著作中也说,上古时代巫师们的面具实际上代表着统治阶级的特权,这更令我大惊失色,文革期间宣传队掌握着化妆的特权,不就是这么回事情吗。

几十年后,我将这一事件演义成了一篇小说,题为《红色油彩》。

二 红色油彩

钱妃子把朱红色的油彩底色涂满了鸭子的整张脸,鸭子的那张小白脸就红得像猴子的臀部,或者说是猴屁股了。

那年月崇尚红色,所有的墙壁都用红油漆涂了,为最高指示作底色,叫红海洋。而化妆这种事情也只有在演节目的时候才有,平时没有人敢于涂脂抹粉,描眉画眼,于是能够化妆也成了一种特权。为了表示与资产阶级低级趣味有所区别,演节目时使用的化妆底色红的像是番茄酱,男孩子一旦化了妆,脸就成了秦腔戏里的关公,甚至比关公的脸还要红,女孩子就成了红二团铁姑娘。当然,那年月没有关公戏,“像关公”这个比喻是鸭子成年以后看了老戏以后才想到的。眉毛自然是仿着样板戏里的正面人物,画成了两把大刀的形状,很黑,似乎显得威风。红彤彤的一脸油彩加上一身灰色的新四军戏剧服装和两把贴在眉骨上的大刀形状的眉毛,让鸭子的自我感觉完全彻底地改变了。鸭子自己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鸭子觉得自己的骨头节儿在叭叭作响,有一种豪情满怀的感觉。在排练厅有一面墙那么大的镜子里瞧见自己满脸红彤彤的,鸭子飘飘欲仙,对着镜子做了个亮相的姿势,挥挥胳膊踢了踢腿,就很想揍谁一顿。瞧瞧十八棵青松也都在对着镜子化妆,而十八棵青松是由鸭子领头才有了这个节目的。鸭子扮演指导员郭建光,十八个弟兄都成了鸭子的哥们儿。鸭子能把“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那——啊……”那句唱腔唱得和电影里的郭建光一样好,尽管鸭子个头没有十八棵青松高,可是十八个弟兄谁也拔不上那个叫做“嘎子调”“黑塞”的高音,于是都服他。如此一来,鸭子在宣传队的地位就像郭建光在伤病员队伍里的地位,当然,这地位与扮演阿庆嫂的钱妃子与鸭子的关系也不无关系。钱妃子把鸭子当成了小兄弟,很是有点宠着他,鸭子有时候仗势欺人,别人瞧着钱妃子的脸面也就忍了,鸭子狐假虎威,别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钱妃子是68级的高中生,比这伙70级71级的初中小男生岁数大几岁,在这个年龄段,女孩子比男孩子大个两三岁,就似乎大得很多了,即便是打架,男孩子也不见得就能够占上风,很自然的钱妃子就成了他们的大姐大。

钱妃子是个大姑娘了。刚上初一时就迷上了《红楼梦》,翻来覆去地读了不知多少遍一直读到高三快毕业,文革开始前就落下个潇湘妃子的雅号,后来简化了一下前缀姓氏就成了钱妃子,本来性格柔弱常常为宝黛的悲剧落泪,一戴上红卫兵的袖章立马就成了孙二娘,用皮带抽打“牛鬼蛇神”和校园里的顽皮孩子一点都不留情。她父亲文革初期以军队政委的身份执掌了这个城市革命委员会的大权,作为这个城市的第一小姐,姑娘的脾气变得令所有的人们都为之一震,校园里各班级的大小王子们见了她没有不胆寒的。

钱妃子为鸭子画好了眉毛,端详着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心理上就有些温柔出来了,当然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在往鸭子的脸上涂油彩画眉毛扑粉的时候用手掌温柔地抚摸这个孩子的脸蛋,宣传队男女生在一起排节目演节目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是常有的事,虽然表面上正人君子,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实际上心里却躁动着无边的春色。钱妃子积极地为男孩子们化妆,释放着大姑娘青春的躁动,聊以解渴大概就是说这种情况。鸭子虽然混沌未开,却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瞧着钱妃子隆起的胸脯几乎就要贴上自己的脸,呼吸都紧张了,不由自主就往钱妃子敞开的领子口里偷偷地窥视,白皙的少女脖颈和半截袒露的胸脯散发着让人眩晕的光泽,细细的汗珠渗出皮肤,令人心动,鸭子就有点心猿意马了。为了使油彩涂得均匀一些,钱妃子不停地用手掌拍打着鸭子的脸蛋,啪啪有声,像是轻轻的小耳光不停地扇,鸭子就想起了弹弓。

鸭子在宣传队有了势力,就琢磨着要找弹弓算账,郭建光伤好了不就是带着十八棵青松找胡传魁算清了受欺侮的账的嘛。

英雄人物都是这样的。

鸭子以为自己和过去不一样了,一身灰色的军装,绑腿扎得利利索索,背着铁做的道具驳壳枪,满脸红彤彤的就像义和团拜了神坛,喝了圣水,头上缠了红布,相信自己可以刀枪不入了,何况,身后还跟着十八个兄弟。鸭子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横刀立马的指导员了,可以驰骋江南把敌杀了。

场上音乐一响,鸭子带着十八个弟兄在锣鼓点中登台亮相,演出了《沙家浜》里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的那一折戏。

礼堂里坐满了人,是说市革委会宣传组的牛主任也来了,要选一些苗子搞一个全市的样板戏学习班。鸭子知道自己是首选,唱得格外卖力。校宣传队在全市很有些名气,市革委会的牛主任也看好这所学校,能够从中选出一些苗子,排演他一个全本的《沙家浜》,既有了戏看,又有了政治资本,抱定样板戏这条大腿,就抱住了钱政委的腰。

鸭子的嗓子震了。唱完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哪——啊——那个高音,鸭子左手托天,右手卡腰,亮出个顶天立地的造型,偷眼向台下瞧去,瞧见牛主任满脸堆笑,革委会主任胡胖子一脸的谄媚凑在牛主任的耳朵边小声地说着什么,牛主任张着大嘴不停地点头。又扫了一眼,却瞧见了礼堂黑压压的人群里,弹弓也大张着嘴,居然也是一脸的兴奋,似乎也被鸭子的唱腔感染了。鸭子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演出结束后,牛主任上台接见了大家,讲了一些话,勉励鸭子好好唱。鸭子兴奋极了。

散场之后,鸭子和大伙儿一起回宣传队的教室,在路上瞧见了弹弓。

鸭子说,弹弓,就是他。

十八个弟兄都解开了腰里的皮带。

半年前还是冬天,鸭子结束了在小学的学生生涯,成了一个中学生。

小学还没有毕业那段日子“文革”闹得正凶,鸭子整天到处贴标语撒传单,玩得昏天黑地,根本就不用到学校去上课,真是一段让人留恋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后来毛主席说要复课闹革命,疯了将近两年停课闹革命的学生们都被收拢到学校里来了。到校的第一天,雪下得很大。一大早鸭子就兴致勃勃地赶到学校报到。刚刚走到校门口那棵大槐树下,只觉得耳边风声一响,一块弹丸就击中了树干,接着又一块弹丸就打中了自己的前胸,幸好是冬天,鸭子穿着厚厚的棉衣,倒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鸭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糊里糊涂地抬头张望,瞧见一个戴着军绿色帽子的家伙甩着弹弓叉子向树下走来,迎面挡住了去路,那家伙比鸭子高半个头,抖动着一条腿,挑衅似的瞪着眼睛照着鸭子,接着喷出一口粘痰,叭的一下那口粘痰就上了树。鸭子还没有搞清出了什么事情,那家伙不由分说抬手就打了鸭子一个耳光。打完之后还丢下一句话:“耍你的模样子呢吗?”说完就扬长而去。

鸭子搞不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妥,搞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乎被这一个耳光打傻了。鸭子不摸那家伙的底细,居然想不起质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就打自己一个耳光,傻瓜似的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发呆。

等那家伙走远了,才有个女生凑到他跟前说,“弹弓,禄家巷的”。仇恨就这样种下了。后来,鸭子知道了那女生的外号叫钱妃子,也喜欢唱歌,每一次听到钱妃子唱李铁梅的“仇恨入心要发芽”的时候,鸭子就想起了这一个耳光,鸭子知道这笔账迟早要清算的。

鸭子眯缝着眼睛,瞧着弹弓走过来,想到半年前这家伙无缘无故打自己一个耳光的情景就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何况这家伙已经混成了一个讨吃,还常常在宣传队的女生跟前骚情,更是要教训他一顿。自己如今在学校的势力早已今非昔比,身后又跟着十八个弟兄,算账的勇气倍增,学着半年前弹弓打自己一个耳光时的样子,抖动着一条腿,挡住了弹弓的去路,眯缝着双眼照着弹弓,弹弓见此情景,傻了。

鸭子后来知道了弹弓的真实姓名,也知道了他在哪一个班级,令鸭子无地自容的是自己居然在进校的第一天就被一个耳光打傻了,而鸭子却一直没有勇气找弹弓算账。后来在校园里再遇到弹弓的时候,也只能是相互盯着对方的目光叫劲,却再也没有发生过实质性的冲突,但是,被无缘无故地打了一个耳光的耻辱和仇恨却像李铁梅的密电码一样越藏越深,复仇的念头像一棵树一样在鸭子的心里越长越茂盛。在进到这所中学之前,鸭子与弹弓素不相识,从无瓜葛,一个耳光成了鸭子与弹弓建立联系的契机,寻找复仇的机会成了鸭子时时惦记的心事,恩怨就这样构成了。

冬天过去了。春天的时候,毛主席又说了一句话,样板戏要普及要提高。鸭子天生好嗓子,天天在听广播里放的样板戏,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好几段唱腔,“临行喝妈一碗酒”“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我们是工农子弟兵”“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唱得有腔有调,有板有眼,学校里要跟上潮流,各个班级都组织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大唱革命样板戏,鸭子很快就有了点小名气。

音乐老师从牛棚出来后被校革委会指令组织学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音乐老师不敢怠慢,怀着戴罪立功的心情到各个班级去选人,当时就把鸭子选中了。

音乐老师在文革爆发前是这所城市里最好的音乐教师,在音乐教育界享有很高的威望,从牛棚里出来,就思想着要搞几个好节目以证明自己不是牛鬼蛇神,能找到鸭子这样有一条好嗓子的男孩子,简直如获至宝。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多数都到了青春期,大多数男孩子都在变声,小公鸡嗓子说话都费劲,别说唱歌了。奇怪的是鸭子的嗓音没有变,依然是带着金属色彩的明亮的童声男高音。音乐老师听了他唱的“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就决定以这个孩子为中心排演交响音乐《沙家浜》。

说来也奇怪,这所学校体育成绩不怎么样,会乐器的学生却不少,能拉二胡小提琴的就有七八十个,音乐老师调教了一番,凑成了一个乐队,居然也能演奏出有点意思的交响乐,鸭子自然是演唱指导员郭建光,渐渐地成了学校的知名人士。当鸭子在学校的礼堂舞台上粉墨登场,唱“驰骋江南把敌杀”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怎样狠狠地打弹弓一个耳光,鸭子在台上常常可以看见弹弓在他们班级的队伍里坐在地上看节目,模样像个讨吃。鸭子在台上常常有意无意地就把目光朝弹弓的脸上扫去,每一次,弹弓都躲开了。

钱妃子在学校里属于老三届,也会唱样板戏,音乐老师原来给她定的目标是考上中国音乐学院,自然是宣传队的老人儿,两人混熟了,钱妃子告诉鸭子为什么弹弓无缘无故地就打他一个耳光。原来,弹弓曾经是禄家巷一带有名的小混混,在文革初期就领着一帮小学生打砸抢,弹弓的弹弓打得极有准头,小学的教室玻璃和禄家巷的路灯差不多都在弹弓的弹弓下惨遭劫难,那一带的孩子们都怕他。弹弓以心狠手辣打架不要命而赢得了老大的地位,镇了一方天下。到校的那一天,只因为鸭子穿着一件崭新的蓝条绒夹克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军裤,模样像个女孩子,很帅气的样子,钱妃子瞧见鸭子的模样挺招人喜欢,就多看了鸭子两眼,弹弓心里很不服气,以为鸭子抢了他的风头,就要给鸭子来个下马威,以为打了鸭子之后,他就能把风头抢回去,却没有料到一个耳光为自己招来了一个仇恨入心要发芽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