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这所学校的风气被样板戏给改变了,学生们开始崇拜那些能够一字不落地把样板戏里的唱段唱下来的人物了,宣传队每天在钢琴的伴奏下练习唱歌跳舞吸引着许多人的目光。大家都把能进入学校宣传队当成一种荣耀。
这所学校原来是一所女子中学,文革前只招收女生,已经毕业但还没有离开学校的67、68级的高年级女生读着《红楼梦》长成了大姑娘,一大群男孩子拥进了充满女性阴柔之气的校园,大姑娘们开始的时候有点惊慌失措,潇湘妃子们的潇湘馆变成了野猪林,男孩子们企图掌握校园里的领导权,打架斗殴的事情曾经层出不穷,男孩子以拳头争夺天下,弹弓无缘无故地打鸭子一个耳光就是要树立自己的霸主地位。却没有想到大姑娘们又有大姐大的优势,很快就重新掌握了校园的领导权,在一大群男孩子涌进她们的学校之后不久,大姐大们成立了红卫兵纠察队,二尺宽的红卫兵袖章一下子就把这群毛孩子给镇住了,大姐大们以女性特有的那种母亲和姐姐以及情人的种种威力和魅力使这所学校充满了女性的阴柔之气,音乐老师依靠的自然是已经毕业但还没有离开学校的高年级女生来镇住无法无天的男孩子,男孩子渐渐地被降服了,女性的阴柔就像水,洗得男孩子们的野心收敛了许多,以至于这所学校的男孩子中间后来出现了好几个“九城闻名”的“丫丫子”,几十年后他们成了这座城市有名的舞剧编导,把一部敦煌题材的大型舞剧搞得世界闻名。
学校里的风气改变之后,弹弓才感到了压力,过去跟着他混的孩子们被每一个班级都有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收编了,他的实力大大削弱了,就像军阀混战中下野的将军,队伍溃散之后草头王渐渐混成了“讨吃”,往日的威风不见了,只能在班级的队伍里随波逐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变化使得弹弓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欺侮的对象,高年级的女生都敢打他,钱妃子当上了红卫兵连长和宣传队长后就用武装带的铜扣子打得弹弓满地找牙,这极大地鼓舞了鸭子复仇的勇气。
六
终于,当鸭子脸上涂满了油彩,结束了这场在学校的演出之后,在那棵大槐树下遇到了弹弓,狭路相逢,分外眼红。鸭子脸上的油彩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面具,仿佛兰陵王藏在了他那吓人的面具后面。鸭子从枪套里拔出那只道具盒子枪,向弹弓走去。鸭子在这个时候其实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却得意洋洋地叫了一声弹弓。弹弓似乎想起了半年前的那一幕,愣在了那里,傻了。宣传队的十八棵青松都围了过来。钱妃子刚刚卸了装,手里却提着胡传魁的宽板武装带。钱妃子曾经把弹弓无缘无故打了鸭子一个耳光的故事在宣传队里讲过,许多人都知道鸭子和弹弓有过节,都在等待一场算账的武戏。脸上的油彩仿佛鼓舞了鸭子的勇气,鸭子抡圆了那把道具枪,举起枪托朝弹弓的腮帮子就是一下子,弹弓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围观的十八棵青松一拥而上,就像几十年后周星驰影片里的场面,拳打脚踢把弹弓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成了一摊烂泥。而鸭子,来得及报仇的举动也就仅仅是那一枪托。十八棵青松群殴弹弓的时候鸭子愣住了,浑身抖个不停,以为这下弹弓非被打死不可,万幸的是这场群殴并没有使弹弓受到重伤,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校方并没有追究此事,因为第二天,学校宣传队要参加全市纪念“8·18”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四周年的万人大合唱,而鸭子,要在东方红广场的主席台上表演郭建光,与政治任务相比,殴打弹弓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学生游戏,何况,音乐老师在住牛棚的时候,弹弓曾经用弹弓多次瞄准音乐老师开枪射击,今非昔比的音乐老师自然不会为弹弓说好话。弹弓虽然被打惨了却诉苦无门,告状都不知找谁,鼻青脸肿的绝无了往日的威风。鸭子以为弹弓会像自己一样,迟早要找对手复仇,惶惶不可终日了很长一段时间。却绝没有料到弹弓自此一蹶不振,挨了这一顿殴打之后,自暴自弃的堕落成了一个变态的二流子,把手伸进了一个六岁女孩的裤子。有一天全校师生在操场上开大会,军管会宣布逮捕弹弓,一条绳子把弹弓捆得像个待杀的猪。鸭子没有想到弹弓居然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盯了自己一眼,那目光怪怪的,鸭子心里一激灵,忽然明白了布告上常常见到的猥亵两个字的含义,尽管鸭子读不出这两个字的发音,却一下子懂得了许多。弹弓的目光使得鸭子好几天都惴惴不安,他不明白有一种眼光和眼神可以有这样令人终身难忘的力量。
一个多月后,鸭子在枪毙罪犯的布告上见到了弹弓的名字。
弹弓犯的是猥亵强奸幼女罪。
七
——也不知道这是否能够算做一篇小说,更不知道读者是否能够从这篇小说中读出什么味道和意思来。小说本来是不需要作者出面再做什么解读的,可是我这篇小说似乎没把话说明白,那就要作者出头露面说一说了。我这篇小说有着真实的生活依据,在学校也确实发生过这样一次冲突,但写成小说后,我却发现我很可能是想阐释一个后来才有的概念,那就是“同性恋”。你看“弹弓”无缘无故打“鸭子”一个耳光,并说“耍你的模样子呢吗”,其实就是一个少年郎暗恋一个眉清目秀英俊可爱的男孩子的内心欲望和情欲的不自觉的表露。也许,就连“弹弓”自己都没能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他为什么要打“鸭子”一个耳光,其实他(弹弓)是喜欢他(鸭子)的。否则“弹弓”不会说“鸭子”在“耍模样子”,假如“模样”不好的话,怎么可能“耍”起来呢。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弹弓”只能用这种极端变态的方式表露并发泄他的情欲。在射弹弓,扇耳光的举动中,“弹弓”“爱之越深恨之越烈”的所谓“逆反心理”得到变态的宣泄,却又不能满足,于是,便将手“伸进了一个六岁女孩的裤子”。而“鸭子没有想到弹弓居然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盯了自己一眼,那目光怪怪的,鸭子心里一激灵,忽然明白了布告上常常见到的猥亵两个字的含义,尽管鸭子读不出这两个字的发音,却一下子懂得了许多。弹弓的目光使得鸭子好几天都惴惴不安,他不明白有一种眼光和眼神可以有这样令人终身难忘的力量。”——小说最后这一段描写,便很直白地说明了“弹弓”暗恋“鸭子”的变态情感,描写了“鸭子”虽然感觉到了却说不清楚的那种被“猥亵”的目光强烈地刺激了的感觉。
小说写出来就是独立的东西了,作者也可以用旁观者的眼光分析评论阐释一番,这很有趣。说跑题了,接着说我在中学的故事。
在合唱队红火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掀起了学演革命样板戏的潮流。毛泽东发表了两句话,样板戏要提高要普及。毛泽东这两句横空出世没头没尾的最高指示本来很可能是对那个年代八亿人民八出戏的文艺环境不满意的一种流露,没想到却被江青给抓住了机会,江青这婆娘还真有心计,利用毛主席的这两句话掀起了一场运动,全国各地到处都开办样板戏学习班,所有的剧团都排演这几出戏,所有的地方剧种都移植这几出戏。而此前大唱革命历史歌曲的现象恐怕是一些不满意文艺界万马齐喑、一片萧条状况的另一些文艺工作者搞的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把戏。这批歌曲虽然都是重新填词,却对抗了样板戏遮云蔽日一枝独秀霸唱天下的状况。你瞧,聂耳、冼星海、贺绿汀、田汉等被打入另册的革命音乐家们的作品又在群众中传唱开了。虽然有人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地把歌词给改了,但那些歌曲的音乐旋律是无法改动的。在这样的对抗中,我们受到了一次革命历史的教育,知道了在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些经典歌曲曾经流传,而丁先生,尹先生他们,正是唱着这些歌曲走进新中国的,而他们在文革中被管制被改造,受尽磨难之后,又重新唱着这些歌曲带着我们这些学生走进了新时代。
现在我一接触这些歌曲,就有一种前世是猫的莫名其妙的感觉。我喜欢:同胞们团结在一起,奔向抗日的前方,前进,快拿起武器,(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救国军歌》)我喜欢:同学们,大家起来,奔向那抗战的前方,听吧,抗战的号角已吹响,看吧,战斗的红旗在飘扬……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毕业歌》);我喜欢:我们大家同心干,呼嗨吭……修筑大路,停顿,后半拍起,创造人类新世界,呼嗨吭(《大路歌》)我喜欢:新的女性,在斗争中挺起胸……(《新的女性》)这些歌词和旋律为我的今生今世定下了人生的基调,我这一生的戏,就从这里演出开始了,此前我的阳光灿烂的儿童少年时代就此结束了。
三 悲惨世界
一
截至目前,我写下的文字给人一种鲜花盛开的村庄的印象,其实世界永远有着两面性,我的儿童少年时代和所有的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孩子一样,都有一本被五颜六色的泪水浸透的账本。经过了文革的年代,有谁的生活是平平安安度过的呢,我们所受到的精神刺激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医院的大院里虽然阳光灿烂游戏不断,但也不是天天都有舒心的日子好过。文革开始后,毛泽东发表了一个“5·7指示”,意思是干部们都要下乡去参加劳动,劳动的地方叫做“五七干校”。老人家还大发脾气,说卫生部是城市老爷卫生部,只为城市里的老爷们服务,不管农村五亿农民的死活。老人家大手一挥,把城里的医生大夫们统统赶下了农村去搞“巡回医疗”,后来干脆就把保健院给撤消了。妇幼保健院当然也必须认真落实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医院的职工都要到“五七干校”去参加劳动,双职工的家庭只能留下一个人。父亲是医院的会计,掌管着医院的账本子,让他下乡去,医院一时半会儿还就找不到接替的人,那就没人点票子、算账、发工资了,确实是走不了。而母亲在医院的位置却无足轻重,一个挂号室的收费员,既不会打针也不会开处方,不去也得去,医院就将母亲先打发到干校去了。母亲走后,家里想不到的艰难。父亲工作似乎十分繁忙,每天只管两顿饭,常常是酱油汤子炝点葱花冒充的炸酱面,那机器切的面条常常由于放的时间过长了,有一股子难以描述的馊味。后来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散包谷面糁饭以及和面、揪面片、烙饼子等等家常饭的做法。于是,便常常在父亲来不及做饭的时候登堂入室下厨房。其实哪里有什么“厨房”呢,就是砌在门口的一个土灶用油毛毡围个棚子罢了。家里的桌子板凳大部分是原先借公家的,医院要撤消,家具都要还给公家,只留下了几张床板,我家真是家徒四壁了。弟弟妹妹年龄都还小,无奈之下,小弟弟跟着母亲到干校去了。妹妹才刚刚六岁,有个尿床的毛病,天天的被褥都是湿的。母亲在家时还能给收拾干净,母亲到干校去了之后,妹妹成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常常饿得有气无力地裹在棉被里等着父亲下班回来后的那一口饭,真是受尽了苦难。粮食不够吃,配给的粮食有80%是杂粮,所谓杂粮就是棒子面,所谓细粮就是白面大米。但那时粮站供应的细粮是所谓的“芽面”,就是在仓库里囤积得太久而生了芽的麦子磨出的面粉,馒头蒸不发,擀面条不展,像死面的面疙瘩,吃起来粘牙,简直不是人吃的粮食,用来刷糨子倒很合适。那些年,人们都吃不饱,粮食却放在仓库里长芽,真不知道当时的政府在想什么。为了将来发生的战争和灾荒年,今天必须备战备荒囤积粮食,那大家就先饿着,这也合乎勒紧裤腰带建设共产主义的逻辑。为了使粮食能够顶饱,人们发明了粗粮细作,最有代表性的是用棒子面做钢丝面,那时做钢丝面的机器只有西固的几家大工厂能造,所以最初也只有西固能够换到钢丝面。我经常乘市郊车到西固去换钢丝面,去时背着半袋棒子面,到了西固牌坊路车站就急忙到换面的门市部去排队,等排到了跟前就把面口袋递进去,斤两是在家早就称好的,心里有数,不怕他短斤少两。而那时候的人们虽然在政治上、情感上都很变态,但做买卖倒也都很诚实,想不到弄虚作假的骗人伎俩。换好了钢丝面就赶下一趟市郊车返回家。在路上饿得前心贴后背,就揪着吃那半生不熟的钢丝面。这玉米钢丝面弄得许多人都得了胃病。他娘的,钢丝面,钢丝面,吃得人直吐酸水,得有铁打的肚子、钻石的胃才能消化得了。
二
想母亲,就扒火车去红古洞子村的“五七干校”。火车的车次到现在我都记得,是243次和244次,不知从哪里开来,却是去西宁的,在洞子村停留两分钟。院子里孩子们的父母都去了干校,所以大家都有去干校探望亲人的愿望。我们当然没有买车票的钱,就成群结伙的溜到火车上去,一般是到西站的货场去溜进车站,等243次进站后想办法登上火车,只要上了火车就什么也不怕了。最主要的问题是躲避列车员查票,可是列车员在这个区间都不怎么管事,多数时间平安无事。但有时碰上几个可恶的家伙就难逃法网。有一次遇到一个长得奇丑无比的女人查票,我们没能躲过去,被抓住了。这个女人骂我们是小流氓,父母没有改造好,就是要好好改造。我们给她说好话她根本不听,非要撵我们下车,结果就在距洞子村还有一站的花庄站给撵了下来。好在我们已经有了经验,知道再走几里地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就结伙一路走到了洞子村的干校。我至今也忘不了那个列车员女人的嘴脸。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女人到处都有,就是见不得穷人沾点便宜。找到了母亲,母亲似乎永远有吃的东西给我们留着,最好吃的是红古出产的黄色的大西红柿,面面的吃起来特别香甜,多少年后也还记得那味道。